同宝县,这个名字像月亮一样熠熠生辉,这个名字曾在我的脑海开出一条穿过梦境的小路,时隔多年后,我却要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去。
但我知道,这不仅是条弯弯曲曲、颤颤巍巍的小路,还是一条艰难曲折,进出地狱的窄路。
我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很多人都知道我和丁群是大学同学,都说我是因为丁群的庇护下花店才能开了一家又一家的,而丁群现在锒铛入狱了,我自然免不了遭受非议。
这让我很是愤懑,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县长我宁愿不当。
丁群收监后,我多次申请探监,丁群都拒绝与我会面。
其实,我对丁群的结局冥冥之中是有预感的,虽然很多关于他的传闻徐徐入耳,但我一直不大敢主动打探他的消息,我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不过,我还是没有料到他的结局会如此惨烈。
我似乎理解了丁群那天的异常举动。
他肯定是早已做好了最后见我一面的准备。
我把丁立丁辉和丁娇召集一起,我要丁娇给我带话,如果丁群不见我,我就准备请辞,这个县长我不当了,大不了回布兰坊种地卖红薯去。
丁群终于答应见面。
再见到丁群时,我以为我会流泪,却没有。
我的眼泪已经被巨大的悲凉吞没。
我这才明白,绝望者是没有泪水的,我甚至觉的眼前的丁群,肥头大耳的一点也不可爱,一看就是贪污腐败的样儿。
看来,那些有关他的传言都是真的,他已经腐化堕落了。
我斜睨着眼睛盯着丁群看了半天,无比嘲讽地想,他可真有本事啊,穿着囚服还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提你就提你,想什么时候提就什么时候提,想让你去哪就让你去哪。
这么想着,我就觉得,冥冥中是否一切早已注定,人在尘世中只是走一个过场,每个人都是在表演给别人看,自己浑然不觉,像个傻子,大汗淋漓,不遗余力地演呀演,殊不知,这只是一幕事先已被安排好了所有细节的戏。
这么想着,我心里那个恨啊,甚至痛恨起权力来,那些锒铛入狱的人物,高举权力的大旗,用卑鄙下流的手段,干着最令人不齿的勾当,在污浊的泥沼里,溅了他人一身的泥。
我大概说了一两分钟,都是我一人在自言自语,那些话语是我酝酿了好久发酵而成,充满情感,但我突然停顿下来,电话那一头的死寂让我打了一个寒噤。
丁群仍然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看我。
我的火气蹭的一下就出来了。
我盯着丁群看,目光比手术刀还要锋利,似乎能一下射到他的灵魂深处。
我开始一顿噼里啪啦骂。
我说,“这么多年,我从不主动联系你,不是我心里没有你,相反,我很在乎你,就因为我在乎你,我才不想利用我们的关系,为我自己谋取什么金钱利益,我想让你仰不愧天做官,你倒好,现在还要我关照你的弟弟妹妹,你倒是堂堂正正站直了给我说这些啊,为什么搞这套让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的小动作......”
是啊,凭他的才气和能力,明明可以活得霁月光风,却非要落得如此下场。
他终于抬起头,给我说了句,“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就颤颤巍巍离开了。”
回到车内,我胳膊俯在方向盘上,心痛得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虽然,我有预感,似乎早预料到了丁群的结局,但当那一刻真的到来时,我还是很悲痛。
我越想头皮越发麻,心也好像被麻绳给揪起来了,难受得不得了。
我去同宝县走马上任没多久,有一天,市里就专程派人过来接我。
原来,丁群突发脑溢血,被送去了医院抢救。
赶到医院,我看见奄奄一息丁群躺在病床上,穿着囚服,胡子拉碴,完全没了前几天的模样。
我缓缓地挪着沉重的脚步,翻江倒海,五味杂陈,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刚做过手术,头上绑着厚厚的纱布,鼻孔插着管子。
如此凄惨的模样很像当年我的父亲。
我俯下身子,轻声呼唤着丁群,丁群睁开眼,轻声细语喊了我一声,“媳妇!”
他这又是一声热乎乎的媳妇,喊得我想恨都恨不起来。
我把耳朵贴在他的嘴唇处,我说,“怎么回事,脑袋肿成这样,头顶还有这么大个窟窿,是做手术了吗?”
丁群一字一顿说,“撞的。”
我一惊,“撞的?你自己撞的?不是脑出血?”
丁群缓缓说,“不是。”
我明白过来。
丁群是自杀,估计是脑袋撞墙,或撞其它坚硬的物体,头顶那么大的血口子,肯是往死了撞的那种强悍撞法,对外只能宣称脑出血。
我说,“你干嘛要做傻事,好好服刑,总是能出来的。”
丁群说,“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我没说话,心痛得无以复加。
丁群说,“等我走了,请人帮我化化妆好吗,我担心去了那边,我父母认不出来我。”
“好,你放心,”我开始轻声啜泣,“我请最厉害的化妆师,把你最帅的样子化出来。”
丁群笑了,问我,“媳妇,你爱我吗?”
我点点头。
我说,“你挺住啊,是不是要输血?我去找医生,咱俩血型一样,我给你输血,全输给你都行。”
是的,只要能救丁群,我愿意切开自己的每一根血管,直至干瘪成一具骷髅。
丁群说,“傻媳妇,也就你这个傻媳妇,才会对我那么好,没见到你还好,以为不爱你了,但只要一见到你,我发现自己还是很爱你。”
我握着他的手,有点泣不成声了。
丁群继续断断续续说,“那天,我其实是想逃走的,但开着开着,就开去了云莱,见完你,我就觉得逃不逃的,都没什么意义了,失去了所爱的人,能躲哪去呢,躲哪都是苟活。”
我眼泪瞬间流出来了。
难怪那天我觉得丁群很是奇怪,说什么他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我这个圣洁的地方来忏悔。
可能是累了,丁群突然不说话,闭上了眼睛。
我惊恐地喊着丁群的名字。
丁群又慢慢睁开眼睛,努力地说,“媳妇,我很后悔,是我胆怯了,把你弄丢了,怨不得别人,你和他好好相爱,我走后,你千万不要为我难过,下辈子,你做我媳妇,咱俩在一起好吗?”
我哽咽着点点头,眼泪在心里倒流
才几分钟,他下垂的双手已成紫黑色。
他突然伸出双手,使出吃奶的力气紧抱着我,哽咽一句,“媳妇,我爱你!”
丁群冲我露出了一个微笑,笑得像个孩子。
很快,他的手像凋谢的花瓣松脱了,滑落时,指尖挑着一缕阳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甩出了半个光圈。
我搂着丁群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