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虹溪姜家父女在算计王月生的时候,香港的九龙寨城,陈掌柜和刘老师又搞出了大动作。 驱逐三户的余威尚未在夯土墙内完全散去,那沉闷的关门声似乎还在耳畔回荡,一种混合着敬畏与不安的沉寂笼罩着城寨。就在这紧绷的气氛中,陈掌柜和刘老师再次将三百二十户人家的代表召集到了中央议事棚。这一次,带来的不是惩戒的冰冷,而是一个庞大得令人眩晕的蓝图。
一幅用炭笔精心绘制的图样,被悬挂在粗糙的木柱上。它描绘的不是众人熟悉的坡顶木棚或夯土院落,而是一个方方正正、线条冷硬的怪物——三层高的楼房!每一层都被清晰地划分成格子,标注着尺寸。更令人瞠目的是图样旁边那几行字:
拆寨墙(西墙,最短段,八十米)
原地起建:三层混合楼宇十六单元
每单元一层:临街商铺\/工坊一间,五十平米,对外招租。
得单元二层\/三层:廉租住宅,每层四户。
八平米户型(三口之家):两户\/层
十二平米户型(五口之家):两户\/层
内设:瓷质蹲便器,预留上下水、电线管道。
材料:钢筋混凝土(英吉利最新营造法)
工期:三至四月。
死寂。
比驱逐决议时更彻底的死寂。三百多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图样和文字,仿佛在看一张来自天外的符咒。空气凝固了,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盆偶尔的噼啪作响。
拆墙?拆掉保护他们的寨墙?那可是用土夯得结结实实,能挡风遮雨、防贼御匪的命根子!三层楼?还是用“钢筋混凝土”?那是什么东西?比青砖大瓦还结实?四个月就能从地上长出来?还有那“蹲便器”……瓷做的?蹲在上面拉屎?还要通水?这…这简直比刘老师学堂里教的字还要难以理解!
“疯了…”不知是谁,在极度的震惊中,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气音。
“肃静!”陈掌柜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乃城寨生死存亡、更上层楼之关键一着!”
他走到图样前,手指重重敲在那代表未来楼宇的方框上:“拆墙,非自毁长城!而是破茧重生!此八十米寨墙,位置最偏,朝向最差,于防御已非必须。拆掉它,腾出地皮,面向外面那条通往九龙塘的大路!建起这栋楼!”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下方一张张写满困惑与怀疑的脸:“一层,十六间铺面,临街而立!可租给行商坐贾,开米铺、布庄、打铁铺、木器行!租金几何?可充公中!学堂、安养、印兵粮饷、防疫药水…诸多开销,皆有着落!此乃活水之源!”
“每单元二层三层各四间,”他的手指向上移动,点向那些小格子,“一百二十六户居所!虽小,然内有洋灰(水泥)抹墙,平整光洁!更关键者,”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内有英吉利最新卫生秘法!瓷质蹲便器,秽物直通地下暗管,清水一冲即净!再无污秽满地、蝇虫滋生之患!预留上下水、电线,他日通上水电,黑夜亮如白昼,清水自来!此等居所,莫说尔等流离失所时不敢想,便是香港地面寻常人家,又有几人能享?”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声。无秽无臭?黑夜亮如白昼?清水自来?这描绘的简直是神仙洞府!可…这可能吗?
“拆寨墙?那可是祖宗留的‘风水墙’!”增城老农阿福拍着桌子,“我阿爷说,寨墙是‘龙脊’,拆了要断子孙的运!”
“阿福叔,”铁匠阿强晃着手里的图纸,“您看这楼多高——三层!比寨里最高的老榕树还高!一层开商铺,能租钱;二层三层住人,咱不用再挤竹棚!我打铁的手艺,正好派上用场——给楼里打铁窗、铁门!”
“可这‘钢筋混凝土’是啥玩意儿?”香山纺织女工阿珍捏着皱巴巴的图纸,“刘先生说‘西洋秘法’,会不会不结实?”
“我见过!”佛山来的木匠老陈拍着胸脯,“我在广州帮洋行修过仓库,那墙用铁丝绑钢筋,浇水泥,比砖还硬!上个月台风刮倒了两间草房,那仓库愣是没动!”
“我知道尔等疑虑!”刘老师适时接话,他的声音更平和,却带着一种智性的说服力,“钢筋混凝土,非是虚言。其筋骨为钢条铁网,血肉为英产波特兰水泥拌合碎石沙砾,凝固后坚逾磐石,水火难侵!工期短,乃因预制构件与科学工序。至于卫生设施,实乃防疫根本!霍乱伤寒,多由污秽传播。此楼建成,便是城寨防疫之钢铁堡垒!”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核心的诱饵,也是最沉重的枷锁:“此一百二十六户新居,非无偿分配!寨内各家,除维持日常运转之必要人手(学堂先生、安养妇人、巡夜、伙房、工务调度等),其余所有成年劳力,无论男女,皆须参与此楼建设!工务组将按劳力强弱、技艺专长派工,记录工分!”
“工分?!”这个词瞬间点燃了人群。这是他们熟悉又陌生的东西,熟悉在于寨内派工已有雏形,陌生在于它此刻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价值。
“正是!”陈掌柜斩钉截铁,“工分即为尔等未来安身立命之凭据!待新楼建成,公中核算所有参与建设者之工分总额。尔等可凭此工分,折抵新居之租金!工分高者,可优先挑选户型!工分折抵完毕,若愿继续租住,租金亦远低于市价,由寨中公费补贴!”
“工分抵租金?”60岁的李伯(首批20户泥瓦匠)眯起眼,“我上个月修屋顶挣了15分,能抵多少?”
“每分抵半升米,”刘辉推了推眼镜,“一楼商铺招租后,每月收的租子,够给全寨交水电、买米粮。您老住二楼,每月工分抵完,再补5毫银子——比现在住竹棚强多了!”
人群渐渐安静。阿芳望着图纸上“8平米三口之家”的户型图,手指轻轻抚过“预留电线孔”的标记:“咱家阿强(儿子)说,想在这儿装个电灯……”
“电灯?”阿珍瞪圆眼睛,“刘先生说,楼里要拉电线,每户都有灯头!以后夜里不用点油灯,娃读书不费眼!”
“轰——!”
议事棚彻底炸开了锅!先前的死寂被狂热的议论彻底取代。
“工分抵房租?!”
“优先挑户型?!”
“八平米…十二平米…带洋茅房?!”
无数双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灼热的光芒!尤其是那些拖家带口、挤在阴暗潮湿临时棚户里的家庭。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甚至能“抢”到的、干净明亮有“秘法”的新家,就悬在眼前!代价是什么?出力!流汗!为寨子干活!这本就是他们一直在做的,只是现在,这汗水能直接浇灌出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
“干了!”赵大锤第一个吼出来,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旁边人一哆嗦。他眼中精光四射,脑子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老子带三个徒弟,再加浑家也能搬砖!豁出去干三个月,工分堆起来,换个十二平的大间!值!”
“值!太值了!”旁边几个同样人丁兴旺的汉子跟着嚷嚷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新居的诱惑,瞬间压倒了拆墙带来的不安和对“洋灰”的疑虑。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狂热席卷。
老染匠吴师傅捻着胡须,眉头紧锁,盯着图样上标注的“钢筋混凝土”字样,忧心忡忡地低声对旁边的徽墨郑先生道:“郑先生,这…这洋灰,老夫在广州码头见过,灰扑扑的粉末,和水搅和了就能变石头?真能比得上咱老祖宗传下来的糯米汁三合土?四个月…起三层楼?神仙施法也没这么快吧?万一…万一不结实…”
郑先生也面色凝重,他读过几本杂书,对“泰西奇技”有所耳闻,但也仅限于耳闻:“吴老所虑极是。此物闻所未闻,全凭洋人一张嘴。工期如此之短,更恐有偷工减料之嫌。此楼若立,关乎数百口身家性命,岂能儿戏?”他们这类靠经验和祖传技艺吃饭的匠人,对陌生的“科学”有着本能的警惕。
篾匠李老蔫则蹲在角落,闷头抽着旱烟,脸上没什么兴奋,只有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拆墙…那豁开的口子,在他眼里不是希望之门,而是一个巨大的、灌满冷风的破洞。安全感,那点用寨墙艰难围拢起来的安全感,仿佛正随着那堵即将消失的土墙一起崩塌。他不在乎什么新楼洋茅房,他只想要一堵厚实的墙,把自己和外面那个吃人的世界隔开。
绣娘秦三娘的心思则更细密些。她看着图样上那小小的八平米、十二平米格子,再想想自家五口人挤着的窝棚,新居的吸引力毋庸置疑。但她更关心的是:“陈掌柜,刘先生,这派工…男女皆须参与。那…那安养棚里的娃娃和白天的老人照料…还有学堂…”
刘老师立刻回应:“秦娘子问得好。维持运转之必要人手,工务组会精确核定,确保安养、学堂、防疫、巡夜、后勤等不受影响。其余劳力,方投入建楼。此乃寨子头等大事,关乎长远生计,望诸位体谅,共克时艰!”
陈掌柜更是大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此楼若成,城寨便有了扎根立足、自给自足之基!拆墙建楼期间,防卫更会加倍小心!印兵巡逻加倍,了望哨增岗!安全无虞!图纸、洋灰、钢筋、监工技师,皆由我重金自港岛聘来!尔等只需按图、按要求,下死力去做!工分簿在此,未来新居亦在此!何去何从,尔等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