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加入您的嘉年华会，”艾莲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起初，坦白说，是带着一点猎奇和消遣的心态，也…也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想看看这个盛大的平台，能否给我一个展现…或许连我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存在的‘天赋’的机会。”
她的语气低落下来：“然而，当我真正进入筹备的核心，接触到您请来的那些人…德国的技术天才弗里茨先生，严谨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美国的铁路工程师哈德逊先生，经验丰富，魄力十足；那位美丽的犹太姑娘塔玛小姐，学识渊博，思维敏锐，仿佛无所不知；还有那位活力四射的美国女孩伊莎贝尔小姐，行动力惊人，充满奇思妙想……”
艾莲娜转过身，面对王月生，月光照亮了她眼中混合着敬佩与自惭形秽的复杂光芒：“王先生，他们都是人中之杰！是在巴黎、伦敦、纽约都能独当一面的顶尖人物！而您，竟然能如此从容地驾驭这样一个才华横溢、背景各异的团队，您的能量深不可测。在他们面前…我，艾莲娜·鲁米厄 (éléonore Roumieux)，一个来自普罗旺斯乡村的普通师范生，显得如此…平庸和微不足道。我原本想借机展现自己的那点勇气，在见识了真正的卓越后，几乎消失殆尽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倔强：“但是，王先生，我不甘心就此放弃！既然在技术、管理和学识上难以与那些星辰争辉，那么，我总得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我在这里两年，积累了一些人脉，认识了不少在云南的西方人——商人、传教士、探险家，还有一些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我…我想在嘉年华会期间，利用场地，组织一场专为在云南的西方人准备的野餐联欢活动。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做的，能提升一些自己的社交价值，为自己…为自己未来的归宿创造一点机会的事情” 。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羞赧。
王月生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他完全理解了这个法国女人的困境——她的野心与自卑，她的挣扎与无奈，以及她将婚姻视为唯一出路的时代局限。
“艾莲娜小姐” ，王月生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非常感谢您的坦诚。我能理解您的处境和想法” 。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只是…我有点好奇，为什么您如此…执着于婚嫁之事？以您的学识、谈吐和见识，您本身就拥有巨大的价值。”
艾莲娜的脸颊“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又气又羞的情绪涌了上来。她没想到王月生会如此直接地戳中她最敏感的心事。她咬着下唇，犹豫再三，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带着破罐破摔的语气，几乎是低吼出来：“为什么？！王先生！因为我28岁了！在法国，在任何一个地方，28岁的未婚女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马上就要变成一个无人问津的‘老姑娘’了！一个…一个笑话！”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哽咽。
出乎艾莲娜的意料，王月生非但没有露出丝毫嘲笑或轻视，反而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理解和宽容。
“28岁？‘老姑娘’？” 他摇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艾莲娜无法理解的、仿佛来自遥远未来的笃定，“艾莲娜小姐，请恕我直言，您被您所处的时代和周围狭隘的眼光欺骗了。在我的认知里，28岁，正是女性风华正茂、智慧与魅力刚刚开始绽放的黄金年华！您拥有成熟的思想，丰富的阅历，尽管有些坎坷，优雅的谈吐，更不用说您动人的容貌。这绝非‘老去’，而是生命最美好的阶段之一。相信我，您的价值，远非一个‘未婚’标签可以定义。”
这番话如同天籁，瞬间驱散了艾莲娜心中积压的阴霾和自卑。她怔怔地看着王月生，月光下他真诚而笃定的眼神，让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年龄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被肯定的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寒意，她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美滋滋的、带着羞涩和惊喜的笑容。
“真…真的吗？王先生，您…您是这样看的？” 她的声音轻快起来。
“千真万确。” 王月生肯定地点头。随即，他的神色变得认真，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锐利：“不过，艾莲娜小姐，关于您想通过野餐会提升社交地位、寻找归宿的想法…恕我直言，方向似乎有些偏差。”
艾莲娜的心又提了起来：“偏差？”
“是的”。 王月生停下脚步，面对着她，目光灼灼，“您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认可和一场社交活动带来的‘机会’上，这本质上还是在寻求依附。您本身的学识、您的能力、您对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和融合的切身的体会与了解、您作为独立知识女性的身份——这些才是您最核心、最无可替代的价值！为什么要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急于寻找丈夫的‘待嫁女’，而不是一位有思想、有能力的独立女性？”
艾莲娜愣住了，王月生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固有的思维模式。
王月生趁热打铁，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指点江山的自信：“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能让您真正‘扬名’，并且获得稳固的社会地位，而非仅仅提升所谓的‘婚嫁价值’。”
“什么提议？” 艾莲娜的心砰砰直跳，急切地问道。
然而，王月生却沉默了。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微微蹙起眉头，目光投向远方朦胧的山峦，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高深莫测。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艾莲娜从最初的满怀期待，渐渐变得有些忐忑。他是在斟酌措辞？还是在评估她计划的可行性？或者…他根本觉得她的想法太过幼稚可笑，不值一提？
这份沉默像无形的藤蔓，缠绕着艾莲娜的心，让她从期待滑向怀疑，最后甚至生出一丝焦躁和不耐烦。她觉得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王先生？”艾莲娜终于忍不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催促，“您…您刚才说我的方向有偏差，那…那您到底有什么好主意？我…我真的需要一点指引。”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礼貌，但那份急切和一丝委屈已经难以掩饰。
王月生仿佛被她的声音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他缓缓转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艾莲娜脸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她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的不安与渴望。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抛出了一个让艾莲娜瞬间愣住、如同石破天惊的问题：
“艾莲娜小姐，在告诉你我的想法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想‘流芳百世’，还是仅仅追求‘绚烂一时’？”
艾莲娜彻底懵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两个词组——“流芳百世”、“绚烂一时”——像两颗来自天外的陨石，重重砸在她贫瘠的想象里。它们如此宏大，如此遥远，如此…与她这个来自普罗旺斯乡村、挣扎在28岁婚嫁焦虑中的普通法语女教师毫不相干！这简直是梦呓都不会出现的词汇！
“流…流芳百世？绚烂…一时？” 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茫然而颤抖，“王先生…我…我不明白…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只是想找个好归宿，或者…或者至少让自己过得不那么…卑微……”
王月生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那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怜悯，又带着一丝挑战。
“有关系，艾莲娜小姐，而且关系重大”。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这决定了我要为你提供哪种层次的‘帮助’。”
他顿了顿，清晰地解释：“‘绚烂一时’，很简单。我可以用我掌握的资源和人脉，让嘉年华会期间那场由你主持的西方人野餐会——或者任何你想举办的社交活动——变成一场美轮美奂、足以让巴黎最顶级的沙龙都黯然失色的盛宴。我会请来最好的乐队，准备最奢华的酒水美食，营造最梦幻的氛围。而你，艾莲娜·鲁米厄小姐，将成为这场盛宴绝对的中心，光芒四射，成为此地所有外国人眼中当之无愧的社交女王、无冕之后。你会享受短暂的追捧和艳羡，你的名字会在一段时间内被反复提及” 。
艾莲娜的呼吸瞬间屏住了。王月生描绘的场景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那是她内心深处隐秘的虚荣所渴望的聚光灯！她仿佛看到自己穿着最华丽的礼服，在众人簇拥下谈笑风生，所有挑剔的目光都化为仰慕……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迷离起来，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
然而，这迷醉仅仅持续了数秒。一种源自普罗旺斯农家血脉的务实和清醒，以及两年在蒙自看透浮华的冷眼，让她猛地打了个激灵。她用力摇了摇头，眼神中的迷离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清醒和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