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你…”李局长向前移动了半步,锃亮的黑色皮鞋尖侵入她的视线,“将远山的骨灰送回安徽老家。落叶归根。”
余小麦的咳嗽戛然而止。她猛地抬头,视线却捕捉到李局长目光的落点——她身后的窗户。模糊的玻璃倒影中,病房门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两个穿深色夹克的男人,像两尊沉默的门神。
“明天早上八点,殡仪馆。”李局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命令感,“带上小川的所有病例资料。陈教授那边…治疗方案有重大突破。”
“突破”这个词,像闪电劈开余小麦脑中的绝望浓雾。她猛地伸出手,死死攥住李局长的手腕(右手),指甲几乎嵌进皮肉:“小川?!小川他还活着?!”小麦,你冷静点。小川,他没事。他还在研究所里。
李局长没有挣脱,也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余小麦颤抖的肩膀,与门口其中一个黑衣人极其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那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微点头,让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冻结余小麦的四肢百骸。
“好好休息。”李局长终于抽回手腕。风衣袖口在她指尖留下冰冷滑腻的触感。他转身的刹那,余小麦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他后颈处,风衣领口下露出的一小截崭新纱布边缘,上面洇开一小片淡黄色药渍。
病房门咔哒关上的瞬间,余小麦一把扯掉手背上的输液软管。温热的鲜血涌出,她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脸上的泪水。她跌跌撞撞扑向窗边。楼下,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缓缓启动,昏黄路灯光晕中,雨刷器神经质地摇摆。副驾驶车窗摇上去的最后一瞬,里面的人影侧过了脸——
那张一闪而过的侧脸轮廓,竟与车祸照片里那个“突发心梗”的肇事司机,有着七分相似!
余小麦的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地砖上。她颤抖着手摸索病号服口袋——空的!手机、钱包、证件,甚至陆远山最后塞给她的超市小票……都不见了!
唯一剩下的,是紧贴在心口皮肤上,藏在胸衣夹层里的、冰冷坚硬的微型U盘。那是陆远山在生鲜区冰冷的水雾和混乱中,趁乱塞给她的。他滚烫的嘴唇擦过她冰冷的耳垂,决绝地吐出两个字:“备份”。
窗外,黑色轿车无声滑入雨幕深处,尾灯红光如同怪兽的眼睛。余小麦的指甲在冰冷窗台上刮出五道惨白的划痕。
所有的碎片轰然拼凑完整。这五个月看似平静的煎熬,严密监控的生活,突如其来的“意外”……都不过是猛兽享用猎物前漫不经心的舔舐。而陆远山,用生命换来的,是一个必须由她亲手捧回故乡的、藏在骨灰盒里的致命真相,和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必须战斗下去的理由。
雨越下越大。余小麦抹了一把脸。在模糊晃动的窗玻璃倒影里,她看见自己惨白的脸上,嘴角正以一种扭曲的弧度,缓缓向上扯开。
明天。一个捧着丈夫骨灰盒的女人,将踏上归乡之路。但没有人知道,那沉重的木盒里装的,是灰烬,还是焚天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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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的深秋,山峦间弥漫着氤氲湿冷的雾气,空气浸透了草木腐殖质和雨水的气息。蜿蜒的山路湿滑,车轮碾过坑洼,溅起浑浊水花。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在黛青色山脊上。
余家村依山而建,白墙黑瓦的徽派两层小楼错落其间。余小麦家的两层小楼。在村中显得普通而齐整。余小麦穿着一件临时买来的宽大黑色夹袄,怀里紧紧抱着沉甸甸、冰冷的枣红色骨灰盒。盒面光滑,吸走了所有光,蒙着一层湿气。她佝偻着背,每一步都踏得极慢、极沉,仿佛抱着崩塌的世界。脸上只有被彻底榨干生机的灰败麻木,眼窝深陷如枯井。
李局长跟在她身后半步,深灰色风衣,左手依旧悬吊在胸前布带里。脸上是公式化的沉重,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云雾半掩的村落。两个精悍的年轻人沉默地缀在后面。
村口虬枝盘曲的老香樟树下,聚集了一小群沉默的身影。消息像山间冷雾,一夜渗透了村子。五个月前,他们才在这里送走余小麦被肺癌折磨致死的母亲。谁能想到,仅仅一百多天后,那个温和宽厚的女婿陆远山,竟也……
当余小麦抱着刺目的枣红木盒出现时,压抑的啜泣和叹息弥漫开来。
“小麦啊…”“远山他…作孽啊…”“这闺女命太苦了…”
悲悯的低语织成湿冷的网。
人群最前面,是父亲余老栓。短短几个月,这曾经硬朗的庄稼汉佝偻下去,头发全白如霜。他拄着磨亮的竹拐杖,枯槁的手剧烈颤抖,浑浊老泪顺皱纹流下。他死死盯着女儿怀里的红木盒,嘴唇哆嗦,只发出嗬嗬的破碎气音。
弟弟余建国几步冲上来。黝黑的脸上憋得发紫,眼睛肿如烂桃。他伸出长满冻疮、裂着血口子的粗糙大手,想接过骨灰盒,动作笨拙又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