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载,正月十五。元夕将至,长安城内红灯初挂,市坊火彩渐起,然北郊依旧素雪未融,义频塔静立于原。
塔中七灯复燃已十日。
自七灯焰复之始,世人竞相登塔求辞,有人为家中故人献未说之语,有人为异国故土投帛望返。但塔中众人却知,真正之变,尚未开始。
这一日清晨,沈茉凌独登灯心阶。
塔心帛石之下,一缕新生光焰静静流动,如丝不乱,如水未惊。她知,这非旧火之余,而是“听者之辞”,自帛中生意未绝之处缓缓涌现。
昨夜,她亲见一名来自南海潮州的少年,仅在塔前席地静坐三时辰,不语不动,却引帛心温升半度,致塔灯微颤一瞬。
斐如意谓之曰:“此子不言,却听入心骨。听者也可点焰。”
于是,沈茉凌提笔书下:“听亦为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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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未满,一老者扶杖自城东缓行至塔门,衣裳素净,脚步沉稳。塔前守辞者起身施礼,未发一言,只将帛笔递与其手。
老者却摇头,将袖中掏出一枚漆黑旧玉,轻放于塔阶之上。塔焰微动。帛心隐浮一语:
“此玉未曾佩于己身,乃先父去世前遗我之物。他生前不喜多言,唯此玉日夜贴胸。今焰已起,我愿以此托一语,非为我言,只为他沉。”
众人默然。塔中帛语者轻抚焰心,点头。
这是“替人言语”的第一例。
沈茉凌称其为:“寄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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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午后,启辞童自听辞亭缓缓入塔。他比从前更沉静,似有所悟。塔众早已识得,不敢扰。
童子不言,只行至帛心前,跪坐片刻,取出一枚由帛语族所赠“辞听石”,安置于掌心,贴近胸口。
焰心静听,不响,不燃,不冷。
童子忽起身,行至灯座之西,立于塔柱之后,以手点地三处,以足踏地两声。众不明其意。
唯斐如意神色微动,道:“他非在说,是在问。”
沈茉凌轻声道:“问谁?”
斐如意道:“问这塔,问这焰,问这世间是否还有能听见者。”
说罢,帛心突现一道青焰,如鲤跃帛池,流转塔心,印入辞柱之上。
帛纹初起,非文字,似图似义,众无法解读。帛语族老匠道:“这是‘先语形’,即语未生而心先定之图。”
这一夜,塔外雪化三寸,未裁灯微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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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将临之夜,义频塔未设彩灯,帛道旁却有数十人围坐篝火,自言自语。灯火不耀,帛石不响,唯人语轻轻传来,如丝缕,如旧辞翻页。
塔外东侧,有一少年,自称云中使后裔,年仅十五,随祖辈居边塞多年,未入长安。此夜独自负一片“缄辞帛”上塔,帛上无字,仅以灰绢封边。少年不善言辞,只将帛置于地,自取木枝在雪上写下三句:
“我之语不成辞。”
“我之辞无人听。”
“我之心,尚愿人知。”
守辞者见之,叩首三次,将其帛收入塔心帛炉不烧之席。
沈茉凌立于远侧,久久未语。她知,自七灯再燃后,真正使塔心起变者,并非四方辞官、异国使者,而是这无名之人、弱声之语。
斐如意亦夜中至,见炉未热而帛纹已动,低声言道:“灯虽再燃,塔却未变。若帛之热只系制度、言者、通族,那这火不过旧焰重装。”
沈茉凌点头:“愿辞者愈多,敢听者愈稀。若非天下皆听,又何谓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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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寅时,帛语族发出历来首次不带译文之通告,贴于塔外石壁:
“灯焰之起,不为一言之贵。凡人心未哑,皆可入帛。”
而塔心帛面,首次出现一组由无言者联合绘制的“辞听图”,图无标题,色用黑、白、墨青三色交叠,线走乱序,中心却一圆形空白。帛语长老称之为“焰听之核”。
梦帛工将其刻入帛盘,悬于未裁灯之下。凡进入塔心者,皆能观其纹,若心起温意,帛盘微亮,不发声。
是为“焰听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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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一名婆罗多女巫进入辞心亭。
她步伐若舞,眉间红印,两手持香灰钵盂,却不开言,仅绕灯座三匝,然后以指蘸香灰,轻轻描于塔石。
众人凝目细看,见其描成一圆,其间书一异语,帛语族不识,斐如意静思道:
“是婆罗多古祭词,意为‘焰中有吾声,心中无我名’。”
沈茉凌遂命帛石师刻此辞于辞墙最上,以示“名不显者亦可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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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塔心微震,帛心焰色由金转白,旋即升起一道环形焰脉,如心音鼓动,绕帛三转,隐入七灯灯座。
帛注曰:
“焰听者满,塔心转形。”
沈茉凌缓步走入灯前,轻言道:
“若此火真能照彻沉辞,愿我不再为辞之主,只为帛之听者。”
焰微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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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中,流言渐起。
有人说义频塔复燃乃天意,有人则言灯焰中隐含预兆;甚至有诗人夜宿塔外,妄图听见“火中之辞”。
而真正知其变者,仍在塔中,仍在静听,不急,不语。
这一日,有南岭织民入塔。
其族久居岭南之崖,语法异于中原,不用声调分义,而以线结为辞。使者为一老妇,携百尺青帛,帛上满结细索,每一结皆不同形,意为一事一忆一语。
老妇自称“辞结者”,双目已盲,却能于帛上摸索三息,复以指点心结,便有塔灯轻微颤鸣。
帛语族为其布帛印,发觉:她之“辞”不可言、不可听、不可译,但“焰心温跃”之应,竟远胜于多数可言之辞。
斐如意叹曰:“世上之辞,并非皆须出口。亦有万语无声者,自成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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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沈茉凌奏请将“辞结”方式纳入“通义帛典”,成为“七焰前式”中唯一一个不以音、字、象构辞之技。
帛典新页题曰:
“辞可系,心可结。”
此例一开,来自林邑、室利佛逝、扶南、安南、昆仑等地的各类“非汉语辞者”纷纷以各族所传表达法入塔献焰。
有以鼓律送意者,三击一意;有以牙雕符音者,一齿一情;更有“舌静者”,自唇齿封口三载,今于塔前点火而泣,焰心顿燃而塔纹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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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听者日益众。
灯不再照塔中人,而被千帛之心所熏,渐显七种不同色焰。
中焰偏金,为“初语者”
南焰近绿,为“言遗者”
西焰转灰,为“沉语者”
北焰成蓝,为“辞徒远行者”
东焰淡黄,为“童辞未全者”
上焰生白,为“替辞者”
下焰映墨,为“自结者”
帛语族首次以“焰色为义”,编入新卷帛序,命之曰:
《焰义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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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之夜,灯不再因谁语而燃,却因谁愿听而久。
塔前有一乞儿席地听他人倾言三夜未去,温词玉竟发光五次,帛心自亮;又有匠户女因日间守炉不语,夜晚入塔举灯而成“全焰形态”,焰如手掌,映于帛墙。
斐如意在帛下写下:
“昔日语由贵人启,今辞由凡人照。”
沈茉凌拱手道:“焰再燃,不为名,不为义,不为制,而为——人心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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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长安春寒未散,义频塔却迎来建塔以来最静谧也最炽热的一日。
这一日,无风无语,却有千人入塔听辞而不言。未设仪式,不列队列,无人发声,只一人接一人,入帛而坐,取帛石而温,书己辞于心不留纸笔。
塔心焰影不强,却从不曾熄灭;帛炉不盛,却时时波动。帛语族惊讶发现,当人数过千时,灯焰竟自延长寸许,颜色清澈,温度上升如初春之阳。
沈茉凌立于帛台之上,望着这无声之日,竟比诸多大典更有震意。
她轻言:
“昔年设塔,为拯语言之衰;今观百姓之举,知辞焰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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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一位来自大食的学者悄然登塔。
他名穆沙·拉希德,本为河西域译馆客卿,擅古文通音律,少言寡语,唯于典籍沉心。此日他入塔不取帛石,却携一方黄沙细罐,置于未裁灯前缓缓倾倒。
沙微微落地,竟不乱散,而自形成一圆环沙纹。
塔心随之微响,如丝缕缭绕。
众人未明,唯斐如意忽现惊色,道:
“此非凡沙。是西域祈辞之地‘语沉沙井’所藏圣尘。其法曰:辞不可说者,埋沙中,沙能代之共言。”
沈茉凌神色微动,问穆沙:“此沙有语?”
穆沙抬首,罕见地开口低语:“我母之辞,未曾言出,今愿沙为其传。”
塔中帛光陡转,未裁灯焰变形,为一螺旋垂珠状,如心波轻涌,众皆动容。
斐如意记录其焰形,命之曰:“辞沉之焰”,并将穆沙之行为列入“听者代言”之典。
沈茉凌则在塔心石座之后立碑,碑曰:
焰心之碑
碑文首句:
“凡愿听者,即愿共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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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塔前设“七方听席”,按焰色而设七坐:
少年守东,象未尽之言;
女户居南,象家辞难启;
游僧居西,象远辞微声;
工者居北,象日辞常苦;
匠人居中,象万物皆语;
异族居上,象天下归心;
老者居下,象余响不绝。
无主,无序,无制。
所有人可坐,唯一准则:不语,唯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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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茉凌于是正式书写:
共听礼初设
曰:
“古之共语,多主于言;今之共义,始重于听。七坐成焰,焰映人心。”
自此,“共听礼”取代“辞呈仪”,成为塔内一切言行之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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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有辞徒自江南赶来,带一帛木箱,内藏旧帛八百,皆为市井小民所写“无寄之辞”:
有酒坊徒弟写于空瓶;
有织女写于帛边;
有走卒写于泥鞋底;
有盲人用手指写于桌面灰尘……
沈茉凌将其全部焚于灯下,焰心未焦,帛纹尽现,众人俯首读之,竟无一浮华语,皆人间真意。
她落泪,言道:
“此塔今后,不为高堂设,不为朝廷用,只为一句‘可否听我说’而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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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一年,这一日被定为:
焰听纪元元日
帛典新篇自此始载:
“灯再燃,不为话之繁,而为心之愿。焰之起,不系官家,不系宗族,只系有人愿坐帛前而静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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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子时,义频塔已静至极点。七焰微照,无风自清。塔心帛炉之上,那幅由无名辞者绘就的“听辞图”,忽然轻震,墨纹轻转,竟自变化。
起初似有泪迹漫渍帛心,旋即化开,如心音叠韵,图中黑、白、青三色缓缓交融,竟演化成一枚空心辞环,纹理未定,如愿未明。
守夜帛语生急唤沈茉凌至塔。
她凝视图心片刻,不发一语,转而寻那仍倚灯而坐的启辞童。
童子似早有感,起身,走向帛心,不执帛笔,不携辞石,仅以右手轻覆图心之上。
纹动,焰跃,图转。光芒之下,图中心竟生一小孔,其孔微动,如脉跳,如目开。
帛师惊道:“此为‘识辞孔’,唯焰听者之意汇聚至极,方可令图生目,开心知。”
斐如意远观,泪流不语。
而那童子,合掌一拜,自此不再入塔,隐于帛道之外。众人后称其为:
“听辞第一人 · 焰心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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焰听纪年,自此元启。
通义纪录其始曰:
“此纪不建于言之光辉,而建于愿听之静。焰不以辞起,而以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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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塔东楼角挂下一小石签,书五字:
“我愿听你说。”
未署名,不知何人所挂。沈茉凌却于塔心贴上一语以应:
“你愿,我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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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心一焰微动,如旧火承心,灯再燃。
是为《灯再燃》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