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墨是被疼醒的。
右肩的伤口像被火炭反复炙烤,她咬着牙蜷起手指,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晨光从窗纸缝隙漏进来,在床沿投下一道淡金色的线,陈长歌的影子正笼罩在那道线上——他坐在竹椅里,脊背绷得像根弦,手里攥着半卷药棉,见她动了动睫毛,立刻俯身:“醒了?”
“疼。”她实话实说,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铜铃。
但不等陈长歌去拿药碗,她已经挣扎着要坐起来,“那本书……”
“在这儿。”陈长歌按住她肩膀,另一只手从案几上取来布包。
布包打开时,那本《血月祭典录》的封皮在晨光里泛着暗褐,边角的血渍结得硬邦邦的,像块凝固的痂。
林小墨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书脊,就觉一阵寒意顺着胳膊窜上来,“秦无涯的傀儡能操控亡魂……老狱卒说这书里有门道。”
陈长歌的拇指擦过她手背上的血痕:“大夫说你至少要躺三日。”
“秦无涯等不了三日。”林小墨扯了扯嘴角,伤口被牵动,疼得她倒抽冷气,“昨夜血月红得反常,那口青铜棺……”她顿了顿,想起血棺震断锁链时,棺身缝隙里透出的那抹幽蓝,像极了被封印的怨魂在挣扎,“他要的不是普通邪术,是能撕开阴阳的东西。”
陈长歌没再劝。
他替她垫好枕头,将书轻轻放在她膝头。
林小墨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爬满蝌蚪文,有些字被血浸透,模糊成暗红的团。
她盯着看了半刻,突然把书一合:“我看不懂。”
“柳如烟说西城有位老学者,专研古籍符文。”陈长歌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她说那人住在地下图书馆,要找‘青竹巷第三块松动的青石板’。”
林小墨盯着他手里的纸条,忽然笑了:“你什么时候找柳如烟的?我昏迷时?”
陈长歌耳尖微微发红,别开脸去收拾药碗:“她今早送了药来,说这事儿拖不得。”
地下图书馆比林小墨想象的更逼仄。
青竹巷的青石板下藏着道铁梯,锈迹斑斑的台阶往下延伸了二十几级,霉味混着纸页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方仲贤坐在一盏豆油灯前,白发用布带随意扎着,鼻梁上架着副玳瑁眼镜,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只挥了挥手里的狼毫:“把灯举近些。”
陈长歌依言上前,豆油灯的光落在方仲贤脸上,照出他眼角细密的皱纹。
林小墨将《血月祭典录》放在案上,老学者的手指刚碰到书脊,动作突然顿住——他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这血渍是……”
“老狱卒的。”林小墨说,“他死前塞给陈长歌的。”
方仲贤没再说话。
他翻开书,狼毫在纸页上轻轻点着,每过几行就皱一次眉。
林小墨盯着他的手指,见他在某一页突然停住,喉结动了动:“你们知道‘血月夜’么?”
“二十年前的惨案。”陈长歌声音低沉,“我被遗弃在刑场那天,就是血月夜。”
方仲贤的手一抖,狼毫在纸页上晕开个墨点:“原来如此……这书里记的,正是那晚的秘术。”他推了推眼镜,“但你们看这里——”他指着一行被血渍覆盖的文字,“这些不是普通符文,是用尸油混着怨魂血画的隐文,得用‘阴阳录’里的方法才能显形。”
“阴阳录?”林小墨皱眉。
“图书馆深处的禁书。”方仲贤合上《血月祭典录》,“跟我来。”
越往图书馆深处走,空气越压抑。
两侧墙壁上的符文浮雕在豆油灯下泛着青灰,林小墨伸手摸了摸,石面冰凉,纹路里竟渗出细汗般的水珠。
陈长歌走在她前面,刀鞘轻轻碰着她手背:“小心脚下。”
话音未落,林小墨的脚尖踢到个木架。
那木架表面雕着缠枝莲,看似普通,可她刚触到架角,地面突然震动起来。
陈长歌立刻拽她后退,就见木架后的砖墙缓缓裂开,露出道虚幻的门扉——门扉上的纹路与墙壁浮雕一模一样,却像水面般泛着涟漪,隐约能看见门后有雾气翻涌。
“这是……”林小墨话音未落,门扉突然发出蜂鸣,那声音像极了昨夜血棺震动时的闷响。
陈长歌抽出半寸刀身,刀光映在门扉上,涟漪荡得更急了:“进去?”
林小墨摸了摸腰间的驱邪剑,剑鞘发烫,是有邪物靠近的征兆。
她望着门后翻涌的雾气,想起昨夜血月里挤出来的那团黑影,突然觉得后颈发凉:“进去。”
门扉在他们踏入的瞬间闭合。
林小墨回头,只看见一片迷雾,哪里还有方仲贤的图书馆。
雾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花香,甜得发腻,像极了——
“尸香。”陈长歌的刀完全出鞘,“是幻境。”
林小墨握紧驱邪剑,雾气突然散开一线,透过那线空隙,她看见远处有棵老槐树,树杈上挂着件血衣,正随着风轻轻摇晃。
迷雾裹着腐叶的土腥气漫过林小墨的脚踝,她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那甜得发苦的尸香里,竟混着一丝熟悉的皂角香。
是她十岁那年,母亲总在她睡前用皂角水替她洗头时的味道。
“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改变过去吗?“
声音从左侧传来,像片被风揉皱的纸。
林小墨猛地转头,就见五步外的雾团里浮出个模糊的身影——扎着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少女,粗布衫的袖口沾着草汁,正仰着脸看她,眼睛亮得像两颗浸在晨露里的黑葡萄。
那是她十二岁前的模样。
林小墨的呼吸突然滞住。
她记得那个清晨,母亲把最后半块桂花糕塞进她手心,说要带她去城外接回走丢的阿黄。
可她蹦蹦跳跳跑出门时,根本没注意到父亲往腰里别了驱邪铃,母亲的袖中藏着淬过朱砂的匕首。
“小墨。“幻影少女伸出手,指尖泛着珍珠母贝般的淡蓝,“跟我回家吧。
阿娘熬了你最爱的红豆粥。“
林小墨的喉咙发紧。
她鬼使神差地抬脚,却被一道有力的臂弯横拦在腰际。
陈长歌的刀鞘重重磕在她脚边,金属冷意透过鞋面渗进来:“别动。“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子,“这是幻境。
秦无涯在钓你的心锚。“
林小墨这才发现自己的驱邪剑在鞘中震颤,剑穗上的铜钱串儿叮当作响——那不是对邪物的警觉,是她自身气血翻涌引发的共鸣。
她攥紧陈长歌的手腕,掌心全是汗:“你怎么知道?“
“我在暗审司见过太多。“陈长歌的拇指压在她腕间的太渊穴上,指腹的茧子磨得她生疼,“邪修最擅长扒开人心的裂缝。
你越想触碰,幻境就越真实。“
林小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幻影的脸。
她闭上眼,感知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灵力波动——驱邪师的五感里,最钝的是目,最锐的是灵。
片刻后,她指向西北方:“那边。
《阴阳录》应该在那里。“
陈长歌的刀光劈开一团浓雾,两人踩着腐叶往前挪。
幻影少女的脚步声始终跟在右侧,时远时近,像根细针在耳膜上挑:“阿爹说今天要给你雕木剑,你忘了吗?“林小墨的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嘴里漫开——她没忘。
那把刻着“墨“字的木剑,后来插在父亲心口,被妖物的利爪劈成了两截。
当石青色的石台从雾中显形时,林小墨几乎要笑出声。
石台上摆着半卷青铜封皮的古籍,封纹是她熟悉的墨家镇派印——《阴阳录》。
她刚要伸手,身后突然响起母亲的声音:“小墨,回头看看阿娘。“
这声“阿娘“像根烧红的铁钎,直接捅进她心口。
林小墨转身的动作快得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穿月白衫子的女人站在老槐树下,鬓边插着她亲手编的野菊,眼角还带着她去年除夕用胭脂点的小痣。“阿娘不是说要去接阿黄吗?“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跑那么快,阿娘追不上啊......“
林小墨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
她想扑过去,却被一双手牢牢攥住。
陈长歌的掌心滚烫,像块烧红的烙铁:“别忘了我们为何而来。“他的拇指抹过她脸上的泪,“你要替他们讨的公道,不是在这儿哭。“
这句话像盆冰水兜头浇下。
林小墨咬着牙转回身,指尖触到《阴阳录》的瞬间,整座森林突然剧烈震颤。
迷雾被撕成碎片,露出四周由怨气凝成的黑墙——他们来时的门扉,不知何时变成了面青铜镜,镜面映出两人扭曲的倒影。
“既然来了,就陪我玩到底吧。“
低沉的男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林小墨听出那是秦无涯的声音。
下一秒,无数青灰色的影子从黑墙里钻出来,它们长着人的轮廓,却没有五官,指尖拖着尺长的指甲,指甲尖滴着墨绿色的脓水——是被怨气侵蚀到灵体崩溃的厉鬼。
陈长歌的刀划出银弧,劈碎扑来的第一只厉鬼。
林小墨抽出驱邪剑,剑身嗡鸣着燃起赤焰,可余光扫过陈长歌时,她的动作突然顿住——他的瞳孔里,有团幽蓝的光在游动,像极了昨夜血棺缝隙里透出的颜色。
“陈长歌?“她唤他的名字,声音发颤。
陈长歌没有回头。
他的刀更快了,快得带起破空的尖啸,可那抹幽蓝却越烧越亮,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苏醒。
林小墨握紧剑柄。
她能感觉到,藏在袖中的短剑正贴着小臂发烫——那是墨家最后一式“破妄“的引信。
当又一波厉鬼涌来时,她的手指已经扣住了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