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铁门,刘章家的小院便展现在眼前。院中央,一棵饱经沧桑的木枣树巍然挺立,宛如一位沉默的老者,静静守护着这个平凡却充满故事的院落。粗糙的树皮上,深深浅浅的纹路如同岁月刻下的皱纹,每一道都藏着光阴的故事,承载着刘家几代人的记忆与情感。
这棵木枣树的来历,还要从刘章的爷爷那辈说起。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刘章的父亲偶然从邻村带回一截木枣树苗。在那个连温饱都成问题的时期,村里人都笑刘章的父亲傻,觉得不如种些能填饱肚子的庄稼。但刘章的父亲却固执地在院子里刨坑、浇水,精心呵护着这株小小的树苗。刘章的父亲常说:“木枣树好养活,等它长大了,既能遮荫,结的枣子还能解馋。”
木枣树的树干并不笔直,底部碗口粗的树干上,凸起几处瘤状的树结,像是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记录着风雨的侵蚀。树干向上生长到一米多高时,便分出了几个粗壮的枝桠,枝桠又层层延展,形成一个宽大的树冠。春天来临时,褐色的枝条上渐渐冒出嫩绿的新芽,叶片呈椭圆形状,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阳光下,叶片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给老树换上了崭新的衣裳。
随着气温升高,木枣树枝条间悄然钻出一串串米黄色的小花。这些花极小,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每当微风拂过,花香便在院子里悠悠飘散,引得蜜蜂、蝴蝶纷纷前来。
树冠在青砖灰瓦间舒展成墨绿色的云,熟透的枣子时不时坠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声响,惊起一群正在啄食的麻雀。
这棵树的年岁和刘章一样大。
树干底部碗口粗的位置,凸起三个拳头大的树瘤,表面布满龟裂的纹路,摸上去像老人结痂的手掌。往上的枝桠虬曲盘旋,有根胳膊粗的横枝斜斜探出院墙,每到结果的季节,总会有放学的孩子踮着脚摘枣,惊得刘章家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满院跑。树皮上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刻痕——那是刘章兄妹仨每年春天用铁钉刻下的身高线,如今最顶端的刻度已经够不着了。
惊蛰过后,枣树光秃秃的枝桠开始泛起青意。先是冒出针尖大的芽苞,没几天就长成嫩绿的叶片,叶片边缘细密的锯齿像裁缝的剪刀。清明前后,米黄色的小花星星点点缀满枝头,凑近了能闻到若有若无的甜香。刘章记得小时候,奶奶总说枣花不能用手碰,碰了就不结果。这个说法让年幼的他充满敬畏,每次路过树下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些孕育希望的小花。
盛夏时节,树冠撑开巨大的绿荫,成了全家人避暑的好去处。刘章的父亲在树干间系上麻绳,挂上竹制躺椅。傍晚收工后,一家人摇着蒲扇躺在树下,听收音机里播着评书,看母亲用井水湃着西瓜。枣树叶子沙沙作响,混着远处池塘的蛙鸣,织成乡村特有的催眠曲。刘章常常躺在躺椅上数星星,困意袭来时,总能闻到枣树特有的草木清香。
最盼人的还是初秋时节。青枣开始泛红,起初只是顶端染上一抹胭脂色,慢慢向下晕染,直到整个枣子变得半红半青。这时候的枣子最是脆甜,刘章和小伙伴们放学后,书包一扔就往枣树下钻。胆大的直接爬上树,骑在枝桠间摘枣;胆小的就举着竹竿敲,熟透的枣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铁皮桶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偶尔有枣子掉进鸡窝里,芦花鸡扑腾着翅膀惊叫,引得孩子们哈哈大笑。
打枣是全家最热闹的时刻。刘章的父亲站在梯子上,用长竹竿轻轻敲打枝头;刘章的母亲在树下铺好塑料布,和奶奶一起捡枣;刘章和妹妹负责把枣子按大小分类。遇到长在树梢够不着的枣子,父亲就用自制的铁丝钩,小心翼翼地将枝条拉下来。木枣皮薄肉厚,刚摘下的枣子带着阳光的温度,咬一口汁水四溢,甜味里还带着微微的果酸。
摘下来的枣子,一部分洗净晾干,用玻璃罐密封起来,留着慢慢吃;一部分蒸熟做成枣泥,用来包包子、烙饼。奶奶最拿手的是枣泥酥,金黄酥脆的外皮裹着香甜的枣泥,咬一口层层掉渣。每当这时,小院里就飘着浓郁的枣香,引得邻居家的孩子都扒着墙头张望。
木枣树也见证过许多难过的时刻。有一年夏天,一场暴风雨折断了最粗壮的那根横枝,刘章的父亲蹲在树下抽了半包烟,最后用麻绳将断枝固定住,每天细心涂抹愈合剂。还有一年秋天,村里来了收枣的商贩,出的价格极低,刘章的母亲舍不得卖,结果遇上连绵秋雨,不少枣子烂在了树上。刘章至今记得母亲蹲在泥水里捡枣的样子,雨水混着泪水,打湿了她鬓角的白发。
2010年,刘章在城里安了家,只有节假日才回老宅。每次推开院门,最先迎接他的总是那棵木枣树。树枝上依然挂着童年时系的红布条,虽然颜色已经褪成浅粉,却固执地在风中摇晃。树上的枣子一年比一年结得少,树皮上的裂纹也更深了,但每当看到这棵树,刘章就觉得自己从未真正离开过这个小院。
夜深人静时,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刘章躺在躺椅上,听着树叶沙沙的声响,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些在枣树下追逐打闹的日子,那些和家人一起打枣、晒枣的时光,都化作了木枣树年轮里的一圈圈纹路,永远镌刻在记忆深处。风吹过树梢,送来熟悉的草木清香,刘章闭上眼睛,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原来,最珍贵的岁月,一直都藏在这棵木枣树的枝枝叶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