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中顿时谩骂声四起。
“这帮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整日沉迷于花前月下,竟然做出这等荒唐事来。”
“就是啊,约莫着还以为自己在演什么话本子吧。然而这种病,岂是能隐瞒得了的……哎……最后说来又是可怜可恨,那一大家子十不存一,这下子算是家道彻底败落了!”
“我也听我那妹子说了!据说那娘子到底体弱些,高烧了两日就瞒了两日,第三日人就不行了。那郑公子……”
“他怎么了?!你快说呀!”众人急不可耐地起哄道。
“活着,不过却是比死了还惨!他那样貌全然肿胀发黑、留了残疾、手脚都已坏死,如今他怕是连寻死都做不到了!”
阿绵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那日所见的、如此俊朗的郑公子,就好似一张画皮的鬼怪。
此时,又有谁还记得,曾有一个痛不欲生的女子,在月光惨淡的夜晚跳进了冰冷的湖水之中呢?
那便是他吞噬的第一条命。
她听了会说书,溜溜达达跑去了往日的小药铺。
在里面并没有见到莫漫的身影。
阿绵有些失落,就在原地打起一段曾经学过的武功“八段锦”来。
“你在这等莫大夫吗?”一道清冷的男声从角落传出。
她扭头一看,见是满脸倦容的温乔。
阿绵连忙说:“温大夫,多谢你!城中起疫,你家捐了好多药材,我们心里都知道呢。”
温乔笑笑,“绵薄之力罢了……嗯,就是我尽了自己一人小小的能力的意思。你的表情真好懂。莫大夫不会回来了,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吧,她……与我们不一样,是生来就要有大成就的人。”
若他的腿是好的,定当誓死追随,因为那里有医者毕生所追求的一切。
阿绵作为行外人,对其中的深浅无甚感知,颇为遗憾:“可是我还没把‘武功’学完呢。说书人讲过,那些江湖大侠们……”
温乔与她鸡同鸭讲,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索性也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她曾与我说,其实我这腿是能有办法治好的,需要‘做手术’加上复健,但此时此地都没有条件。如果贸然手术,可能连性命都不保。本来,我还在考虑,却忽然发生这样的事。”
“那、那她难道就再也不回来了吗?这里是她的家啊!”
温乔苦笑:“你恐怕还不知道。她此次治疫立了大功,连当今圣上都特宣她进宫,说是要见她。”这还是他家用了祖上的关系,四处打听才知道的。
这些大人物实在是离阿绵太远了,她跟听说书一样,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从医这些年,常常在古籍中一味地打转,有时仿佛在黑夜中苦苦摸索,却终不可得。”
“或者你也可以练习‘武功’,不是总有那样的故事吗,大侠掉落山崖后,找到一本秘籍,一番练习后……”
温乔随手拿起一边的鸡毛掸子,到处挥舞开始掸那并不存在的灰。
他是懒得跟这人讲述自己那一番纤细深沉的心灵感悟了!
阿绵同样摸不着头脑,“哎呀”几声跑远了。
等她走了,温乔放下鸡毛掸子,眼前却渐渐浮现出了过往的一幕幕。
从听说有人假扮医生在城中讲述妖言惑众的消息,到后来的义诊、戳穿“巫术”,再到义无反顾前往疫区。
若是他的腿没有出事。
温乔的目光落到膝上,忽而苦笑。
就算没有出事,他也是绝无法留下她的。
他望着这一方小小的院落,枝头间有梅花缓缓落在他的肩上。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日后或许,连她的消息也很难打听到了。
*
宋六嫂鱼羹重新开业后,生意大不如前。
旺旺从病中熬了过来,她一起病就被送去了“隔离点”,加上身体又年轻。其他的后遗症没有,但一条左腿还是跛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并不影响她杀鱼。
然而,客人们只要知道这家铺子中有人患过疫病,都不敢来铺子里吃饭。
阿绵傻眼了,旺旺病愈后并不是直接就被放出来的,还经过大夫又观察了七日,确定不会再让其他人染上病,才将她放出来的。
“我要出去叫卖,一定会有人来的。”
她见铺里愁云惨淡,自告奋勇出去拉客:“宋六嫂鱼羹,好吃的鱼羹!大官吃过都赞不绝口的鱼羹!”
然而顾客们依然绕道而行。
最终第五天时,旺旺去找宋东家说自己不做了。
宋东家沉默良久,叹息一声,多支了旺旺一个月的月钱。
旺旺走后,阿绵被叫去了厨房。
“阿绵,你也来了一段日子了。现在铺里人手也不够,所以我想着是时候教你做鱼羹了。”宋东家此番日子已经听过太多坏消息,其间种种心酸不与外人道。
然而做东家的,只要铺子一日还开着,就得摆出东家的样子,照拂安顿好伙计们。
阿绵洗净双手,凑过脑袋边看边用心地模仿了起来。
“我们家的鱼羹,只选鳜鱼,这你是知道的。配料是这三样,火腿、香菇、笋丝,其中要注意的是蒸鱼后……”
宋东家手把手教着她,“汤头也是我们家的秘诀。要用母鸡、火腿蹄膀、猪骨头熬制四小时以上,煮的时候万万不可大火滚沸。只可小火慢慢地熬,让汤微微沸腾即可……”
“调味是重中之重,少许盐,一点儿白糖,最后在出锅前、”宋东家在抬头四处寻找了一下,“出锅前,一定要淋上这种花椒粉,沿着碗边淋入少许的浙醋。这样才能既不破坏口感,又用酸味提鲜解腻。”
阿绵正琢磨着“少许”的调料们究竟是多少,忽的见那案板上滴落几道水痕。
“其实旺旺主动说她想走,我心里是……是松了口气的。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旺旺她那样子,日后可怎么办呢?又跛了一条腿,哪有好亲事能说给她呢?阿绵……”
宋东家抱住她,泪水汹涌。
那天,宋六嫂家的鱼羹好像格外的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