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孟驰坚才归家。
院里一片死寂,他喊道:“阿绵?”
没有人应。
他快步走到后院,发现驴棚下面是空的。
孟驰坚默默站了片刻。
孟婧正要埋怨,见他背影明明依旧挺拔,却莫名让人想到曾有一个冬季,青山上落满了雪花。
你在山上捡回来一只张牙舞爪的绵羊,带回家每日精心地梳毛和喂食,可是有一天你把它放出家门,却发现它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跑了。
“她走了吗?”
孟婧还有些哭腔,闷闷不乐“嗯”了一声,“三哥,你干什么要赶走阿绵?阿绵知道错了,她说等你不生气了,她才敢回来。”
“我没赶她走。”孟驰坚回到屋里,他认为自己的心早就足够硬了,就算是阿绵离开也没有关系。
有时候活着,就是看着生命中重要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自己。
他走进屋里,看到竹席上还放着几件刚改好的小衫,就坐在旁边,用手抚平上面的褶皱。
连衣裳也不愿意带走。
许久没有发作过的头疼病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就像有人在用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开了颅骨,将脑浆搅动着。
孟驰坚干咳了几声,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几粒药丸吃了。
这才站起身到了院里,丢下一句“我去看大夫,你们吃过晚食后把门拴好,害怕的话就去找孟二家的来。”
另一边的阿绵脚步沉重,她先去城里的老旅店打听了一番,得知住一晚就要花上二百文。
可以一个人一个房间,也有可以拴驴的地方(店小二会帮忙照顾旅客的驴或马),有免费的早晚食和热水。
如果住鸡毛店,则只需要十文钱。
然而阿绵进去一看,里面睡得是大通铺,一股浓重的汗臭和脚酸味,男子一间、女子一间,中间只有一片薄木板隔开。
而且鸡毛店没有拴驴的地方。
阿绵想了想,大出血选了住旅店。
并不是她贪图享受,而是一来考虑到安全问题,万一有人趁着她睡着将她的钱偷走;二是不知不觉中,阿绵也不太敢往那又脏又臭,不知有没有虱子的床铺上躺了。
可她身上的所有积蓄加起来,最多也只能住五天旅馆。
阿绵先付了一天的钱,想着自己一定要在五天之内找到一份包住的工。
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住旅馆。她放下包袱后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又检查了一番床单被褥是否干净。
由于听过说书人讲的故事,阿绵又把窗户纸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破损之处,应当是不会有人给她下什么迷魂香的。
阿绵有点儿疑神疑鬼,不过好在这是一间颇有口碑的旅店,因而压根没有什么问题。
晚食吃得食不知味,她叫了小二打了两桶热水,惯例洗漱一番后躺倒在床上。
也不知道孟驰坚还有没有再生气。
她翻了个身,握住了脖子上戴着的马蹄项链,闭上眼睛没一炷香的时间便呼呼大睡了(昨晚她去祭扫一夜未睡)。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阿绵赶忙起床。
在旅店里吃过饭,她背着包袱直奔自己的目的地——食街。
她不想自卖自身去为人奴仆,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
这一回来到食街,依旧是人头攒动,在人们的交谈中努力辨认着店铺们:有张婆婆杂菜羹、王小姑煎饼包子店、李妈妈家茶肆、特实惠酒肆……
阿绵鼓起勇气,一一走进这些小食馆中,询问要不要招工。
刚开始的两家都不招人,特实惠酒肆则是觉得阿绵可以做杂役,但却又不提供住的地方。
一天下来,全无收获。
她只好再次花钱住旅店。
第一天的失败或许是因为全无准备,这次她招来店小二,问那人:“食街里的哪个铺子人气最旺,味道最好,平时里火热得都忙不过来呢?我想去尝尝。”
这种旅馆里的店小二都是“包打听”,在人情练达中颇有一番造诣。
昨天他见这小娘子身姿挺拔,身上的衣裳半旧却也整洁素净,就估摸着是那城中哪家铺子的小女儿,与家中赌气偷溜出来玩耍,是无需得罪的好旅客。
眼下也是好声好气地答:“那必定是宋六嫂鱼羹了!这家店很有名气,据说圣上曾微服私访的时候,经过那家店,被独特的滋味吸引,吃了之后赞不绝口呢!所以大家都经常去那家店排队,店里有两个伙计都忙不过来。”
“那家店大吗?可有住的地方?”
“自然是有的,那家店从早开到晚,宵夜生意也做得。”
阿绵谢过店小二,这次就四处打听宋六嫂鱼羹在哪,原来在食街靠里的位置,眼下已经是大排长龙了。
阿绵咋舌,“这一天能赚多少钱,恐怕都能枕在铜板上睡觉了。”
她只得先在一旁等着,大约到了未时(下午三点),店铺门口此时没什么客人,店内伙计也都在洒扫。
她走了进去,因为有了昨天的经验,此刻也不太慌张地自我推销:“我叫陆阿绵,家住在青山村。我会捉鱼、会擦桌洗碗、能跑堂、晚上也能做活,不知你们这里缺不缺人呢?”
铺子里有个正垂着自己肩膀的中年女人,闻言看了过去,“你夫家同意你出来做活?”
阿绵垂下眼睛,点了点头。
“之前可有做过这吃食买卖?”
“有的。我之前在码头那里卖过饭,还卖过饮子和粽子,都卖得不错。”
“如此说来……”那女人又仔细端详一番,见她面容姣好(不至于影响客人食欲)、活力康健(适合做工)、谈吐有礼有节(纯傻子培养起来太累),还有经验,当下露出笑模样:“我姓宋,是这小食馆的东家。你与我到里间来,我们细说。”
阿绵手心冒汗,又是第一次与人谈自己的月钱。
“这第一个月呢,开一两银子。若是你能留下来,一个月的月钱就是二两银子。”
阿绵两眼放光,正要答应,不知怎么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些“常识”:码头的力工一日是一百文,一个月则是三两银子;铁匠铺的匠人一日是三百文,一个月则是九两银子……
她纠结了一瞬:“这是白日的工钱么?若是我愿意做那宵夜时间、晚上的工呢?我可以住在这里,看顾生意……”
宋东家笑了笑,“那么第一个月便发一两半钱银子,留下来的话月钱就是三两银子。”
阿绵高兴地答应了下来,“东家,我今日便能来做活!”
“好,不急,今日你先跟着他们身后多看多学。”
阿绵领了一件浅蓝色的围裙,像模像样地穿在身上,认真地在店里学了起来。
在宋六嫂鱼羹的对面,是李妈妈茶肆。
茶肆的二楼,有人靠在窗边,目光近乎贪婪地注视着下方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