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嘎吱嘎吱”由远而近,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问香肥手捏成了拳头,那脚步声声声踩在她心尖上,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得不全身紧绷,一根枝丫被踩断,她“垂死病中惊坐起”,青萍被吵醒咕哝一句提醒:“问香起夜轻一点,别吵到小姐。”说完继续睡。
问香不敢再动,两只耳朵竖起来。好似受惊的野兔,随时准备掉头而跑。
一个时辰前,屋子里早就吹灭了蜡烛,雕花窗格子里透来的雪光照得对着窗户的墙壁有些微亮。睐娘看着床顶刺绣的繁复的花纹,慢慢闭上眼睛,在凄美悠扬的箫声《虞美人》里渐渐睡去,站在梅花枝条下吹箫的潘仁没想到屋内之人,竟然听睡着了。
他没有等来美人开窗相看,或同情他雪夜吹箫送来一盏热茶,而是睡着了。他越吹越不得劲,眼睛盯着的绣楼内烛火熄灭,寂静无声,好似都睡着了。
睐娘睡得并不安稳,身子仿佛飘在在大海上,好似她又回到了父母膝下的时光,在香木城读书或摹画,爹爹在一旁慈爱地笑着点头夸她。突然画面一转,南宫府上半夜鞑子冲了进来,杀人放火,奶娘被烧死,香木城被抢被烧,她住了十四年的小院已成灰烬,雕梁画栋的南宫府一夜成了废墟。睐娘在梦中泪水滚滚而下,湿透枕巾。又梦见母亲在逃难中受了过多惊吓,形容枯槁卧病在床,爹爹将古画三卷售出,价钱却是极低,比之当年买入价钱不及百一。爹爹愁眉不展,为筑屋,每日劳神劳力,就为早点将她接回家中。从前南宫家仆从过百,如今爹爹身边只有老仆一二人,诸事繁杂,父亲从前只读书作画,从未理过这等俗事,自是又累又烦,也病倒在床。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她在梦中耳朵里响起了这首词,爹爹曾念过给她听。清越悲凉的箫声,呜呜咽咽越发惹人垂泪。爹爹也会吹箫,听到崇祯帝吊死在梅山,爹爹吹了一夜箫,一夜白了双鬓。
接着箫声又是一曲《长相思》,睐娘梦中来了个少年。是将她从太湖救起的长生,脸庞黝黑,身体健硕有力,他在对她诉苦。她对他不住,逃了出来,却让他一家陷入险境,四处逃命。她后悔且愧,她当时就该回去,虽然不舍得一死,却也有不得不死的理由。孟子曰:“舍生取义。生,亦我欲也,义,亦我所敛也。二者不可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睐娘以被蒙头,羞惭不已。从小就受孔孟之道教诲。爹看若知她贪生怕死,肯定对她失望。
青萍在旁安慰她说,鞑子凶残,就算她回去,鞑子知那少年与爷爷救了她,也不会放过他们。就算她回去送死,也未必救得了他们。水生一家为她所累,她想报答他们,却身无分文。她突然手里有了一根绣花针,对,可以刺绣,多多地绣。在梦中她手指紧紧抓住了被角。
“嘎吱”声终于停了,“笃笃笃”楼下响起了敲门声。问香听见了,她的任务是去开门,可她死咬着唇,全身颤抖。
“问香,你抖什么,是病了吗?”青萍含糊不清地问,“楼下什么声音?”
问香不停颤抖,被子里灌进了冷风,青萍被她给弄醒了。
楼下的敲门声“笃笃笃”越发清晰。青萍觉得害怕,道:“不会有,有鬼吧。”
说完又躲进了被子,睐娘也醒了,问:“青萍,什么声音?”
楼下潘仁依然穿着白色锦袍,玉带束腰,身披狐裘大氅,可他也冷得够呛。敲门的手僵硬,全身冻得哆哆嗦嗦,两行清鼻涕流了下来,冻成两根冰柱。他也顾不得差,心里骂天,要冻死人。敲门的手却不敢停下。他只盼着那胖丫头快点来开门,他双脚交替跺着,用嘴给手哈气。
那死丫头不会睡死过去了吧。吴管事和他说,只要他半夜来敲门,那胖丫头问香就会给他开门。他想好了,等她来开门,就说在园子里吹箫吹晚了,来绣楼讨碗热水喝,暖暖身子。
可楼上怎么回事,没有任何动静。他贴着门,仔细听,好像有人说话。
醒了就好,他可真要被冻死了。他的手加大了敲门的力度,“笃笃笃”
半夜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何况他已经这么努力敲门了。
问香还在被子里纠结,开门,还是不开。青萍已经披衣起来,硬着头皮要去一楼查看。
“姐姐,别,别去。”问香道。
“你知道是谁?”青萍不解地问。
“我,我,猜是刚才吹箫之人。”问香只好结结巴巴地说。
“不会又是那个潘仁吧。”青萍愤怒地道。这是不让人消停了,昨天吹笛子,今天来吹箫。半夜竟然敢敲门!青萍想找个笤帚去打人。
想到人就在窗户下敲门,青萍气道:“如果洗脚水没倒掉,我就让他喝上一盆!”
问香举小胖手,小声道:“还,没,没倒!”
“去端来!”青萍小声道。
问香快步下了楼梯,“通通通”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潘仁贴着门偷听到,心中大喜,这死胖子终于醒了来开门了。他忙整理衣袍,离开大门几步,他右手持玉箫,左手背在身后,做出风流倜傥的模样。只是他不知道,他一张涂了粉的煞白脸冻得发青,嘴唇发紫,两行清鼻涕在雪光映照下闪闪发亮,十分可笑。被人看见还以为见鬼了。
“通通通”一阵脚步声,好似有人上楼梯了。潘仁以为胖丫头去请小姐了,他马上就要与美人相遇在这雪夜。他甚至清了清嗓子,准备说几句风雅的话。
他仰头看楼上的窗户,嘴巴微微张开,念念有词。
“哗”一盆水从天而降,将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遍。咂摸一下嘴,水里还有些奇怪的味道。他吸了吸鼻子,冷风吹来,他冷得一个激灵。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啊切!”鼻涕更多地流了出来。
“问香,你怎么越来越懒了,洗脚水也不端出门去倒,直接从这楼上倒下去,万一楼下有人怎么好。”青萍故意大声道,字字落入潘仁耳朵里,把他气得差点晕过去。
洗脚水!半夜倒洗脚水怕不是专门为他备着的吧。
问香:真不是!我心乱如麻,洗脚水没倒,放屋里忘记了。
“姐姐,这半夜三更的,怎么会有人。这一盆水,小姐洗了,姐姐洗,再问香洗,还不怎么脏。我还不舍得倒,准备明天浇花的。刚刚姐姐要下楼,我怕姐姐发现,骂我叫我半夜出去倒水,我就直接从二楼倒下去了。”问香赶紧解释。
什么,洗脚水,还是三个女人的洗脚水!潘仁的肺都要气炸了。死胖子下来,他当场就能打死他!
他心头怒火几乎要烧掉他的天灵盖,他不再斯文,用脚“哐哐”猛踢门,吼道:“快开门!”
用力够猛,他的脚差点踢断几根脚指头。
“来人啊,有贼人!快来人!”青萍叫了起来,“护院呢?守门的婆子呢?快来人啊——”
潘仁不敢再踢,他本就是见不得人的玩意,半夜被人发现,被打死也没地说理去。这园子里恨他的人也不少。
他眼里闪着怨毒的光,狼狈地往南宫秋的住处逃窜而去。
好,好,好,等着瞧!这三个让他喝洗脚水的女人,他定然要让她们生不如死!
当然,那个不识好歹的睐娘要先玩弄折磨个够再卖到勾栏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