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卷着刀锋般的雪粒,狠狠扑打在纸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抓挠。睐娘跪在井台边,手指早已冻得通红,却仍机械地在搓衣板上揉搓着那件厚重的棉袄。
木盆里的水早已结了一层薄冰,她每一次破开冰面,刺骨的冷水便如毒蛇般咬进她的皮肉,手腕上的血丝在冰水里晕开,像是一朵朵被碾碎的红梅。
“这都什么时辰了?衣服还没洗完?!” 潘母尖利的声音从堂屋炸开,像一把钝刀狠狠剐过睐娘的耳膜。她猛地抬头,看见婆婆那张刻薄的脸从窗缝里探出,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待会儿贵客就要到了,你这懒骨头是想让全家人跟着丢脸不成?!”
睐娘咬紧下唇,喉咙里滚着一声呜咽,却硬生生咽了回去。她不能哭,哭也没有用,只会让这对恶毒的母女看笑话。她只能加快手上的动作,任由豁了边的木盆边缘一次次割进她的皮肉。
“嫂子别急,我来帮你。” 巧儿——潘母的亲生女儿——扭着腰肢走过来,嘴角噙着笑,却在靠近的瞬间,猛地一脚踢翻了木盆。
“哗啦——” 冰水泼了睐娘一身,单薄的夹袄瞬间湿透,冰冷的布料紧贴肌肤,像是裹了一层铁甲。她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却听见潘母在廊下冷笑:
“连盆水都端不稳,果然是官家小姐做派!巧儿,去把西厢房的被褥也拿来让她洗,省得她整日闲着!”
潘巧儿嘻嘻笑着,对着十指交叉的手呵气,天气实在是太冷了。那次被毒蝎子蛰了以后,毒素还未除尽,身体不如以前,更加怕冷。
她对睐娘恨之入骨,那支金簪她喜欢得紧,但对金簪的原主人却是处处为难坑害。睐娘第一日来时,展现的美貌精妙的厨艺和精巧的刺绣手艺,让她嫉妒得发狂。
睐娘望着母女俩离去的背影,睫毛上的冰晶模糊了视线。她想起一个月前初嫁到潘家时,还天真地以为能靠勤勉赢得婆家欢心。可新婚当夜,丈夫潘仁就掐着她的脖子,狞笑着羞辱她:
“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在床上和木头桩子一样,比青楼的婊子差远了!”
她羞愤欲死,可她答应过娘亲——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哟,这不是潘家新媳妇吗?” 几个裹着厚棉袄的妇人挎着菜篮子路过,故意在篱笆外驻足,尖酸的笑声像刀子一样扎进她的后背。
“听说她爹是三品大员,当年的探花郎呢,怎么干起活来还不如我家丫头利索?”
“官家小姐哪会这些粗活?你看她搓衣服的样子,活像在绣花呢!”
睐娘的后背绷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这些闲话都是潘母刻意散布的。自从她嫁进来,婆婆就不断在村里造谣她“娇生惯养”“不懂规矩”,甚至暗示她婚前不检点。
日头西斜,寒意更甚。
睐娘终于晾完最后一件衣服,刚要喘口气,潘母又叉腰站在台阶上,阴森森地盯着她:
“愣着做什么?快去准备晚饭!今日里正大人要来,你按九江的风俗做道哨子和豆参煮鱼头,要是丢了潘家的脸……”
睐娘浑身一颤——这道菜她从未吃过,在潘家,她每日只能喝点稀粥充饥。她跌跌撞撞冲进厨房,灶台上只有几根发蔫的野菜和一条黑不溜秋的鲫鱼。
“娘,胖鱼头这冬天不好找啊。” 巧儿故作惊讶地翻弄食材,嘴角却勾起一抹恶毒的笑,“这黑不溜秋的鲫鱼怎么能上桌?”
潘母冷笑:“她不是能耐吗?自己想办法去!”
睐娘的手指死死绞紧围裙,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眼看日影西斜,她咬了咬牙,抓起竹篮就往村东头跑。
“快看啊!官家小姐跑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 几个在井边打水的妇人哄笑起来。睐娘踉跄了一下,脚上的布鞋早已被雪水浸透,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必须找到鱼头,否则……
否则今晚,她又会被毒打。
睐娘赶回厨房时,夕阳已经染红了窗纸,像是一滩干涸的血。她手忙脚乱地杀鱼、剁姜,却因从未做过这道菜而犯愁。
“这是什么味道?” 里正大人刚进门就皱起眉头。潘母掀开锅盖,一股甜腥味顿时弥漫开来——苏州菜偏甜,九江人却嗜咸辣,这道菜彻底毁了。
“造孽啊!” 潘母突然嚎哭起来,声音凄厉如夜枭,“我潘家造了什么孽,娶回这么个败家媳妇!好好的鱼肉被她给糟蹋光了!”
她抓起一口碗,狠狠砸向睐娘——
“砰!”
碗在她额角砸出了血,鲜红的血顺着鼻梁蜿蜒而下,滴落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跪到院子里去!” 潘母厉声喝道,“让全村人都看看,这就是没规矩不敬公婆的下场!”
睐娘拖着僵硬的双腿走到院中。积雪没过膝盖,融化的雪水渗进棉裤,像千万根钢针扎进皮肉。她望着堂屋里晃动的灯火,忽然想起出嫁前夜,姆妈偷偷塞给她的那只金簪。
那是外婆留给姆妈的念想,也是姆妈留给她的念想。
那支金簪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潘巧儿死死攥着它,指节都泛了白。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眉毛太淡,嘴唇太薄,鼻梁上还有几颗恼人的雀斑。可睐娘呢?那贱人第一日进门时,乌发如云,肤若凝脂,连低头行礼时露出的那截脖颈都白得刺眼!
“凭什么?!” 她猛地将金簪拍在妆台上,簪尾的玛瑙珠子颤了颤,像是在嘲笑她。
那本该是她的嫁妆!她的风头!可自从睐娘来了,所有人的眼睛都黏在那贱人身上——她绣的牡丹能让蝴蝶停驻,她炖的鱼汤鲜得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就连她走路时裙摆轻晃的样子,都透着一股子勾人的劲儿!
“装模作样!” 潘巧儿咬牙切齿,镜中的脸因嫉妒而扭曲。她想起睐娘低头绣花时,那副娴静温婉的模样,活像画里的仕女,而自己呢?娘总说她绣的鸳鸯像水鸭子,煮的粥稠得能噎死人!
“一个贱人,她也配?!” 她猛地抓起金簪,尖锐的簪尾在掌心压出一道红痕。这簪子原是睐娘娘亲的遗物,如今却成了她的战利品——可就算抢来了又如何?戴在她头上,反倒衬得她像个偷戴主子簪子的粗使丫头!
“既然我戴不好……” 她阴冷地笑了,指腹摩挲着簪尖,卖了能换不少银子。但绝不能让它再回到睐娘手里!
窗外传来睐娘轻微的咳嗽声,潘巧儿浑身一僵,随即一股恶毒的畅快涌上心头。“冻死才好!” 她盯着窗纸上那道瘦弱的剪影,想象着睐娘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样子,终于痛快地笑了。
“痛快!” 她对着镜子,缓缓将金簪插进发髻,却怎么看都不顺眼。最终,她狠狠扯下簪子,扔进妆匣最底层。
“等着吧,迟早有一天……” 她盯着妆匣,眼底翻涌着毒蛇般的恨意,“我要让你连哭都哭不出来!”
夜更深了,睐娘的膝盖已经失去知觉。
她恍惚看见月亮变成了一把弯刀,正慢慢割开她这个人——她被分成了五块,六块……
“青萍,你怎么还不回来……爹爹,你怎么还不来……” 她喃喃着,浑身滚烫,额头上的血痂已经干涸,鼻梁一侧的血迹在寒风中凝结成冰。
她慢慢倒在雪地里。
雨中的雪花陡然间增多了,远远近近愈加变得模模糊糊。村子寂静无声。隐约地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给这灰蒙蒙的天地间平添了一丝睡梦般的阴郁。
“造孽啊,这潘家媳妇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
……
……
雪,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