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冷的，带着这座城市特有的铁锈和机油的味道，砸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脚下的积水浑浊，倒映着破碎扭曲的霓虹招牌，红的、绿的、黄的，搅和在一起，像一幅被恶意泼洒的抽象画，又像凝固的、腐败的脓血。这条曾经匍匐在“暗影”名号下、连呼吸都带着恐惧的街道，此刻空旷得只剩下我。脚步声——我的脚步声——单调地在冰冷的钢筋水泥间撞击、回荡，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心跳，沉重得如同在敲打一口无形的丧钟。
都走了。
这个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最深的旧疤上。不是轰然倒塌，是无声的消融，如同雪人在烈日下蒸发，连一丝水汽都不曾留下。那些面孔，那些曾经用忠诚、野心或仅仅是恐惧维系在我身边的人，都溶解在了这片冰冷的雨幕里。
支撑我走到今天的基石——力量、掌控、那近乎偏执的秩序感——此刻沉甸甸地压在身上，不再是盔甲，而是枷锁。巨大的空洞感从内部啃噬着我，比任何敌人的利刃都更锋利。孤独，从未如此具体，如此令人窒息。
而这一切阴影的中心，都指向一个名字：方明。
老七。那张总是挂着温和无害、甚至带着点腼腆笑意的脸，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是回忆，是警告，是毒蛇在阴影中无声吐信的冰冷触感。
他动了。这个认知像电流窜过脊椎。不是公开的宣战，是黑暗中悄然张开的蛛网。我能感觉到那无形的丝线在收紧，缠绕着这座摇摇欲坠的权力废墟，也缠绕着我的咽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恶意，一种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陷阱气息。他等不及了，想要彻底抹掉“韩双”这个符号，取而代之。
我必须知道他到底在编织什么。每一个节点，每一个陷阱的轮廓，他手中那张无形的网究竟如何布局。信息，是此刻比黄金更珍贵，也比毒药更致命的东西。
可我还有什么？
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街角，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那些潜藏的、惊惶的影子。
残余的力量？不过是风中残烛。那些还勉强维系着联系的手下，他们的眼神我隔着老远就能“读”到——恐惧、犹豫、闪烁不定。方明的渗透，远比我想象的更早、更深、更彻底。信任？在这个世界里，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最精致的幻觉，比我的“镜花水月”还要虚无缥缈。
动用他们去探查方明？那无异于在黑暗中点燃自己，成为最醒目的靶子，将我的坐标和意图直接送到方明眼前。
所以，只剩下我自己了。
先前的挑衅不过是试探的一种，自己已经赶不上他的步伐了，真的会死吗？
这副躯壳，疲惫，却依然蕴藏着危险的力量。还有寄宿于灵魂深处的它——“镜花水月”。我的影子，我的牢笼，也是我此刻唯一能依仗的利刃与盾牌。它的能力，是欺骗感官，扭曲现实，编织幻梦，甚至…触及思维的表层涟漪。它并非万能，尤其在面对一个同样拥有强大替身、且心智如深渊般不可测的对手时。
试探。必须进行一次极度谨慎、精准到毫厘的试探。
目标不是方明本人。
那太直接，风险是毁灭性的。我需要一个媒介，一个他可能忽视、却又必然与他存在某种微弱联系的“点”。
一个他曾经踏足、留下过痕迹的地方？一个他或许习惯性接触、却又不至于重要到随时监控的“小人物”？思绪在高速运转，过滤着记忆的碎片。某个不起眼的酒吧？一个他过去常去的、处理低级情报的中间人？一个他名下产业里，无关紧要的保安或清洁工？
但这些不可能，京都已经没有人了。
时间点也至关重要。深夜？黎明前？城市将醒未醒的混沌时刻？或者，就选在现在，这场冰冷的雨中？雨水本身就能扰乱很多感知。
“镜花水月”的能力核心是“折射”与“暗示”。我不能直接去“看”方明的思想，那会像用手去触碰裸露的高压线。我要做的，是极其轻微地扭曲目标媒介的感官，在他\/她的意识表层制造一个极其短暂的、模糊的“引导”。
比如，让一个酒吧的酒保在擦拭某个特定杯子时，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关于方明最近情绪或习惯的念头；或者让一个清洁工在清理某个特定角落时，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某个地方，仿佛在寻找什么，同时潜意识里被勾起一丝关于方明行踪的、他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碎片记忆。
这个过程必须快如闪电，轻如鸿毛。我必须在“镜花水月”触碰到目标意识边缘的瞬间，像一个最精密的窃贼，只攫取那一点点的、模糊的“感觉”或“印象”，然后立刻抽身。留下的，只能是一丝微不足道的恍惚，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让目标本人只会以为自己走了下神。
收获会是什么？可能一无所获，徒劳无功。可能只是一个模糊的“他很平静”或者“他很忙”。但也可能，仅仅是可能，捕捉到一丝异常的气息——一丝计划临近的焦躁？一个他近期频繁提及的地名？一个他格外关注的、看似无关紧要的名字？
哪怕只有一丝，也足够了。那将是我在这片绝望的迷雾中，点燃的第一缕微弱的火苗。它不能照亮全局，但能告诉我方向，告诉我危险的大致轮廓。
更重要的是，它能验证方明的状态，他的警惕程度。如果他毫无反应，说明我的伪装足够好，或者他过于自信。如果他那边有哪怕一丝丝微不可查的、替身能量的反向扰动，就像黑暗中另一只警惕的眼睛睁开了一瞬——那也等于告诉我，他就在那里，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
这步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失败，意味着彻底暴露最后的挣扎，加速毁灭。成功，也不过是获得一丝喘息和下一步行动的线索。但这是唯一的路。一个被逼到墙角的孤狼，没有选择余地的路。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角滑下，流进衣领。我停下脚步，靠在一面湿漉漉、布满涂鸦的冰冷墙壁上。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些扭曲的霓虹倒影。将所有的感知向内收缩，沉入那片由“镜花水月”守护的、同时也禁锢着我的精神领域。
目标…锁定那个“点”。
就是他了。
“镜花水月”的力量在我体内无声地凝聚，不再是狂暴的巨浪，而是凝练成一根冰冷、细若游丝的能量针。它穿透雨幕，穿透钢筋水泥，穿透城市喧嚣的噪音，向着那个遥远、昏暗、充斥着劣质酒精和绝望气息的角落，极其缓慢、极其隐秘地延伸过去。
试探，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