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四日,骄阳灼灼。董佳佳与茉雅琦用过早膳,在景阳宫的绿荫小径上闲步消食。
“额娘~”茉雅琦轻扯董佳佳的衣袖,仰着小脸撒娇,“晚膳后我想用些红糖枣糕。”
董佳佳佯装严肃:“这几日你点心不断,又不爱漱口,牙齿还要不要了?”余光瞥见女儿悄悄朝白霜使眼色,不由扶额,转首叮嘱:“不许再给她偷藏枣糕。”白霜会意,朝茉雅琦无奈地抿唇浅笑。
见额娘态度坚决,茉雅琦眼波一转,又黏上来:“那晚膳添几道甜食可好?”董佳佳被她缠得无法,只得应允:“叫御膳房少放糖霜。”茉雅琦顿时笑靥如花,转身便唤小银子去御膳房传膳去了。董佳佳见状,只得轻叹摇头。
骄阳炙烤着宫墙,董佳佳牵着茉雅琦正欲入东配殿小憩,忽见小银子慌慌张张闯入宫门。
“主子!“小银子气喘吁吁地行礼,额角汗珠滚落,“奴才有要事禀报!”
董佳佳眸光微闪。她素日差遣的都是白霜,小银子不过跑腿传话,今日这般急切,必是在御膳房途中听闻了什么。景阳宫地处偏僻,消息总是滞后......思及此,她淡淡道:“起来回话。”
小银子直起身,脸上掩不住喜色:“皇上方才下旨大封六宫!梁总管已往景仁宫宣旨去了!”
董佳佳心头微震。她原记得大封该在八月,怎的提前了?转念想到自己即将晋位嫔主,指尖不由轻颤。“圣谕内容可打探清楚了?”
小银子顿时赧然垂首。董佳佳见状了然,这奴才光顾着报喜,竟未细问。她暗自摇头,到底年岁尚轻,行事难免毛躁。面上却不显,只牵着懵懂的茉雅琦往殿内行去,“且先进去细说。”身后宫人们屏息跟随,内心纷乱,裙裾摩挲声里都透着几分紧张。
董佳佳方执起茶盏,便对上茉雅琦晶亮的眼眸。环顾四周,只见宫人们皆屏息凝望,眼底暗藏灼灼期待。她不禁莞尔:“急什么,圣谕既下,静候便是。”纤指轻抚青瓷茶盖,袅袅茶烟中神色自若,她心知肚明,此番必得封七嫔之一的端嫔。
茉雅琦见额娘如此从容,忙凑上前宽慰道:“汗阿玛最疼额娘了,梁谙达待会儿定会来咱们景阳宫宣旨的。”说着,还不时朝宫门外张望,活似盼着珍馐美味一般。
这话引得众人眉头舒展。他们深知自家主子虽非宠妃,却也是排得上名号的,皇上此番大封六宫,主子必能分得一杯羹。董佳佳瞧着众人被茉雅琦安抚后安心的模样,不禁莞尔。宫人们频频望向宫门,都在期盼梁九功的身影。
约莫三盏茶的功夫,在外候着的小银子匆匆入内,喜形于色:“主子,梁公公来宣旨了!”
董佳佳等人闻言,皆面露喜色。她整了整衣襟,转首问茉雅琦:“额娘这身装扮可还妥当?“茉雅琦俏皮一笑:“额娘穿什么都好看,咱们快去接旨吧。”
一行人疾步出殿,只见梁九功已携随从静候院中。见她们现身,梁九功含笑行礼问安。董佳佳忙示意白霜搀扶,歉然道:“劳梁公公久候。”
梁九功连连摆手:“福晋折煞奴才了。“说罢整肃神色,朗声宣告:“董佳福晋接旨。”
董佳佳率众人恭敬跪拜,院中鸦雀无声。梁九功高声宣读:“奉皇上口谕,册董德启之女董佳氏为端嫔,赐居永和宫前殿,择吉日行册封礼。”
董佳佳这才恍然,原是自己记错了大封与册封礼的时日。她恭敬叩首:“奴才董佳氏领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起身,梁九功率众人再行大礼:“奴才恭贺端嫔娘娘。”
茉雅琦亦笑盈盈福身:“女儿恭贺额娘。”
董佳佳眉眼含笑,温声道:“都平身吧。“又对身侧白霜吩咐:“景阳宫上下,赏两月俸银。”
众人闻言愈发欣喜,纷纷行礼道贺。梁九功笑着告退,董佳佳虚留两句,便示意白霜递上备好的赏封。梁九功也不推辞,谢恩后匆匆离去。
待梁九功远去,茉雅琦立即挽住董佳佳的手臂撒娇道:“额娘,今日这般喜事,女儿可否多尝些点心?”
董佳佳今日心情愉悦,含笑应允,却又转首对众人正色道:“眼下只是诏封,你们且收敛些喜色。待册封礼毕,再好生庆贺不迟。”众人会意,各自退下。
回到内殿,董佳佳甫一落座便吩咐小银子:“去将今日圣谕详情打探清楚。”待小银子领命退下,她又嘱咐茉雅琦几句课业之事,便让女儿去温习功课了。
待众人退下,董佳佳独坐窗前,凝望永和宫方向出神。康熙这道旨意着实令她意外,永和宫前殿,较之景阳宫宽敞许多。然而转念一想,她记得永和宫未来是乌雅氏的居处。
董佳佳眉心微蹙。若乌雅氏日后封妃,莫非要她这个先入住的嫔位迁往后殿?她暗自摇头,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案。其实她对晋封妃位一事早有筹谋,毕竟她清楚康熙寿数绵长,后宫主位日后必然渐增。若要稳居一宫主位,至少需得稳坐妃位。看来原定计划需得提前,四年后的大封六宫之前或大封六宫那时,她须晋位为妃才行。
“白霜”,她忽而出声,“去将永和宫的人手梳理一番,再...留心乌雅氏那边的动静。“白霜虽不解其意,仍恭声应诺而去。董佳佳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眸底掠过一丝深意。
梁九功手捧圣谕穿行于各宫,所过之处皆掀起一片哗然。小银子借着这阵东风,很快便将消息打探周全,匆匆回景阳宫向董佳佳复命。
此番大封与史载无二:钮祜禄氏正位中宫,佟佳氏晋贵妃,安嫔、敬嫔、端嫔、惠嫔、荣嫔、宜嫔、僖嫔七人同列嫔位,另有咸福宫博尔济吉特格格享嫔级待遇,其余则封为不同待遇的庶妃。圣旨一出,六宫震动,有人欢喜,有人暗恨,悲欢不尽相同。
钮祜禄氏晋位皇后,自当移居坤宁宫,只是钮祜禄虽为继室,仍需补行纳彩、大婚等礼节,方显皇家体统。佟佳氏由妃晋贵妃,位分虽尊,却未迁宫,倒是一众资历深厚的嫔妃变动颇大。
安嫔李佳氏从永寿宫后殿迁至前殿,惠嫔乌拉那拉氏亦从延禧宫东配殿升居前殿。董佳佳入住永和宫前殿,而原居此处的敬嫔王佳氏则被挪至长春宫前殿。
最耐人寻味的是荣嫔马佳氏,竟从西六宫迁至偏远的钟粹宫,这般安排,明眼人皆知她已渐失圣眷。宜嫔、僖嫔虽入宫仅四月余,亦蒙迁宫之幸,分别自翊坤宫、储秀宫东配殿徙居后殿。
僖嫔晋位尚在情理之中,毕竟是孝诚皇后的族妹,可宜嫔的擢升却令六宫哗然。自入宫起,她便独蒙圣眷,即便太皇太后出手敲打后,众人也清楚皇上只是会碍于体面稍加疏远,这两三月里,郭络罗氏不过承宠一二次。
按常理,无子嗣、无家世、无资历的妃嫔,恩宠与位分总该有所取舍,何况太皇太后尚在,皇上总该有所顾忌。谁曾想,皇上竟罔顾祖制,直接将她册封为嫔。
这般破格厚待,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足见帝王用情之专。后宫众人相顾失色,心底那点希冀被碾作齑粉,原来在皇上心中,礼法规矩,竟都不及一个宜嫔。
康熙此举令熬了多年才晋位的李佳氏等人满心酸涩。宜嫔的盛宠着实令人眼热,初入宫便赐居翊坤宫,刚封嫔位便压僖嫔一头。皇上这般明目张胆的偏爱,犹如一记耳光掴在众人脸上。
那些靠熬资历、拼子嗣挣来的位分,在宜嫔的殊荣面前显得如此可笑。深宫寂寂,朱墙内外尽是心照不宣的酸楚,原来她们耗尽青春换来的,不过是帝王眼中绵延子嗣的工具罢了。
李佳氏等人心知肚明,无论这封嫔旨意是康熙与太皇太后商议而定,还是圣心独断,都轮不到她们置喙。若是前者,宜嫔背后便是两尊大佛;若是后者,太皇太后自会出手料理,那位最见不得专宠的主儿,怕是早备好了鸩酒,就等着送这位新宠去给孝献皇后尽孝。
景阳宫东配殿外,李佳氏等人妒恨交加的私语隐约可闻。殿内,董佳佳轻抚茶盏,若有所思地揣度着宜嫔的得宠之由,史书只道她圣眷优渥,却未言明缘由。
这入宫才数月的新人,除却那副艳冠六宫的姿容,眼下倒真瞧不出什么过人之处。董佳佳指尖微顿,忽而失笑。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或许倾城之色本就是最硬的筹码,看来妃位的晋升之路,除却既定的谋划,还得需在容貌风姿上多下功夫。
六宫妃嫔对宜嫔晋位之事多有怨怼,而太皇太后更是直至口谕颁下才知晓此事。慈宁宫内,太皇太后端坐于红漆雕花宝座之上,听闻苏麻喇姑禀报康熙册封宜嫔的旨意,当即震怒,一把将手边的青蓝云纹茶盏掷于地上,瓷盏应声而碎,清脆的碎裂声令殿内侍奉众人皆屏息垂首,不敢稍动。
太皇太后面色铁青,凤目圆睁,眉宇间怒意翻涌,体内气血上冲,心绪激荡难平,只得深深喘息以镇定心神。苏麻喇姑见状连忙上前为她抚背顺气,一面引导其调息,一面急令宫人速传太医。
待太医诊脉开方,太皇太后饮药稍缓,当即转首吩咐苏麻喇姑,语气带着雷霆之威:“苏麻,即刻去乾清宫传皇帝来见,我倒要问问,他究竟要将大清江山置于何地!”
苏麻喇姑暗自踌躇,此刻太皇太后盛怒未消,若贸然传唤皇帝,恐生更大嫌隙。她思量再三,婉言劝道:“主子息怒,恕奴婢多嘴,如今口谕已下,断无收回之理。若此时召见皇上,不仅有损天威,更伤了祖孙情分,反倒令六宫不安。皇上素来以社稷为重,郭络罗氏不过区区嫔位,主子万不可为此伤了凤体。”
太皇太后闻言,虽然怒意未平,却也知道苏麻喇姑所言在理。强行训斥非但无济于事,反会令祖孙隔阂更深。这些年在朝政上她步步退让,皆因皇帝亲政乃大势所趋。
然而后宫专宠之事,她决不容许重演。思及此,太皇太后眸中寒芒微闪,看来还需再敲打那个郭络罗氏一番,既探她深浅,亦可警醒皇帝。
太皇太后静默良久,凤眸微抬,目光如刃直刺翊坤宫方向。她缓缓启唇,声若寒霜:“苏麻,将我今日传太医之事不必透与御前,就说我肝火郁结。再把先前的安排尽快落实。”
鎏金护甲在案几上划出刺耳声响,“我倒要看看,皇帝是否真要为了个郭络罗氏,连祖宗基业都不顾了!“
苏麻喇姑心头一凛,深知主子所指为何。她暗自叹息,唯愿皇上的应对莫要真的令主子寒心,否则大清皇室恐怕将重蹈先帝覆辙,徒惹天下人非议。领命后,她欠身退出,着手安排此事。
乾清宫内,康熙端坐于明黄御座之上,手中朱笔悬于奏折上方迟迟未落。那摊开的折子已搁置多时,墨迹都将干涸。
他面上虽然专注,心神却早已飘远,此番破格晋封纳兰珠为嫔,皇玛嬷必定震怒。他原本已做好被传唤训斥的准备,可念及纳兰珠入宫后所受委屈皆因自己思虑不周,终究还是赐了这个位分作为补偿。
梁九功偷觑着渐暗的天色,轻声提醒:“皇上,可要传晚膳?“
康熙猛然回神,瞥见窗外暮色,眉头微蹙。皇玛嬷竟未遣苏麻额捏来问罪?他沉声问道:“慈宁宫可有人来过?”
梁九功心下了然,躬身答道:“回皇上,慈宁宫未曾来人。只是...”他略作迟疑,“今日太医往慈宁宫请过脉。”
康熙面色骤变,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皇玛嬷凤体如何?”
梁九功回道:“太医诊为肝火郁结,用了药便退了。”
“混账!”康熙拍案而起,震得笔架晃动,“慈宁宫传太医为何不报?梁九功,你这差事当到头了!”
梁九功慌忙跪伏,额头紧贴金砖。他何尝不知皇上这两日刻意避着慈宁宫,太医院的消息也是方才得知。太皇太后既刻意隐瞒,他若贸然捅破,反倒里外不是人。此刻只得连连叩首:“奴才该死,求皇上开恩。”
康熙见他这般模样,心头怒意更盛:“还不速去传太医问话!”梁九功如蒙大赦,倒退着退出殿外,冷汗已浸透中衣。
太医战战兢兢地跪伏于地,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康熙凝神审视着呈上的药方,指尖在宣纸上摩挲出细微声响。那熟悉的药配他再清楚不过,正是平肝熄火的方子。看来皇玛嬷今日着实气得不轻,却生生将怒火咽了下去。
他原本已经做好被训斥的准备,甚至暗自期盼皇玛嬷能痛斥一番出出气。可如今这无声的隐忍,反倒似把钝刀,寸寸凌迟着他的良心。愧疚如潮漫涌,那些对纳兰珠的怜惜之情,在这滔天巨浪中碎作齑粉。
康熙缓缓抬眸,目光穿过朱红宫墙,遥遥望向翊坤宫方向。眸中柔情褪尽,唯余深不见底的凉意。
翊坤宫后殿内,郭络罗氏凝望乾清宫方向,眸中漾着掩不住的喜色。皇上终究还是在意她的,并未因太皇太后的不喜而疏远。回忆起宫外与皇上相识相知的点滴,心头又添几分甜意。
思及自己被封嫔位,太皇太后定会如那日在慈宁宫般再度敲打,皇上亦可能因此再度疏远,纳兰珠心中便泛起酸楚。可转念想到此次大封皇上对自己的那份心意,那股酸楚又化作勇气,望向慈宁宫的目光都添了几分坚毅。
郭络罗氏晋封宜嫔虽惹来诸多非议,但终究只是众多晋封嫔妃中的一位。此刻六宫上下,仍沉浸在新封的喜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