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转眼已至二月二十五日。是夜,皇后再度昏厥,六宫灯火通明,众人愈发惶恐不安。自恢复晨昏定省之礼以来,后妃们并未察觉皇后凤体有何异样,仅觉其面色略显苍白。
今日请安时,皇后仍如往常一般,神色淡然,待众人亦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谁曾想晨间精神尚佳之人,入夜竟骤然昏厥,此事令六宫上下皆惊惶不已。
皇后昏厥之际,皇上正于乾清宫准备就寝。闻得此讯,圣驾即刻起行,匆匆赶至坤宁宫。刚一入殿,皇上便紧蹙眉头。殿内金嬷嬷悲恸难抑,宫人们亦低声啜泣。见圣驾降临,众人皆强抑悲声,唯闻零星抽噎。
康熙步至床榻边坐下,凝望着皇后。此刻她静静仰卧于床,明艳面容在烛火下泛着淡淡柔光,不复平日的沉稳端方。双目轻阖,面色苍白如纸,唇角却噙着一抹浅淡笑意,恰似初尝情爱的青涩少女。
康熙深知皇后已大限将至,眼眶微酸,心底却由衷为这个相伴一年有余的女子感到释然。他早有察觉,钮祜禄氏居后位时并不快乐。自入宫以来,她便如提线傀儡般端着仪态,虽有活人皮囊,待人却多是疏离之态,纵是同床共枕的自己,也难见她真心欢愉之貌。
唯有与保成相处些时日后,才能从她身上窥得一丝活人温度。本以为她那日是操劳呕血,自己还因此有些愠怒,后面更因下毒一事分了心神,待再想起追问缘由,细细查探后才得知,她竟是因心上人离世急火攻心所致。他心底虽曾泛起怒意,可更多的,却是对这痴情聪慧女子的深切惋惜。
钮祜禄氏入宫前,康熙本有些因反感勋贵逼迫而有意推迟立她为后。然而经一年相处,他不得不承认,钮祜禄氏家世、脾性与才德皆为后位最佳人选。他原以为会忌惮钮祜禄氏为家族筹谋,却不想她坦诚相待的模样,竟在不知不觉中令他生出几分信任。
康熙非但未觉反感,心底反生认可。往后相处,除却相敬如宾,更欲亲近几分,是以常常携保成到坤宁宫,不愿与她疏离,总盼能见她展颜。他想,自己该是对钮祜禄氏动了些心意的,只叹天意弄人,这丝情意尚未深种,便要消散殆尽。
念及此,康熙轻握皇后柔荑,心中默叹:“钮祜禄氏,你我相敬如宾一年有余,这后位你当得稳妥。你既已安排好身后诸事,我便应你。必看顾好你妹妹,亦会对钮祜禄一族多照拂几分。你...且去寻他吧。”言毕,见她唇角笑意未改,却似带着抛下这副沉重躯壳、终得解脱的畅然。
稍作停留后,康熙便至侧殿静坐,唯留刚赶到的太医与金嬷嬷等人侍奉。六宫灯火彻夜未熄,恍若为未知的前路点起长明烛。
翌日清晨,巳时方过,坤宁宫忽传来一声凄厉哀嚎,继而丧钟沉闷响起,声浪碾过京城每一处角落,闻者皆惊。
六宫众人虽早有心理准备,仍被皇后骤然薨逝惊得怔愣。待回过神来,忙命人撤去鲜艳饰物,净身换上素缟,屏息静候皇上传旨服丧。
钮祜禄府中,舒舒觉罗侧福晋闻钟声悲恸晕厥,阖府上下皆哀戚难抑。幸得钮祜禄嫡福晋强撑心神出面,统筹府上治丧事宜,以待进宫哭灵。
相似场景,近四年后于坤宁宫再度上演。灵堂内哀声盈耳,唯有西侧首换作了钮祜禄皇后亲眷。
有了前番经验,跪在下首的董佳佳早已哭至不能自持。此番哭灵,她长进不少,鲜少再用先前备下的渗了姜汁的手绢,立志向那些影后朝廷命妇看齐,尽早脱离需靠姜汁才能哭出凄惨之态的新手期。
董佳佳偶尔哭乏时,偷眼打量四周,见其他嫔妃亦皆作伤心欲绝之态,仿若真心痛惜皇后薨逝。细想一下也属常理,钮祜禄氏作为中宫之主,委实堪称良善上司。纵是格兰珠这般无宠无子的嫔妃,每次请安时皇后亦必温言问询。
这般关怀虽看似寻常,却着实暖人肺腑;若真遇着难处,皇后更会切实放在心上,能帮衬处必伸手关照,且不时有应季绸缎等赏赐,相较孝诚皇后在时,低位嫔妃的日子竟更舒坦几分。
格兰珠这般位份的嫔妃都能过得舒心,更遑论董佳佳这等还算高位的嫔妃。只要自己不惹是非,日子简直顺遂极了。
念及此,董佳佳的哭声里倒真添了几分伤怀。可一转念想到又要斋戒些时日,面上悲痛之色更显“真挚”,哭声也陡然拔高。
这突兀的声响惊了周遭嫔妃,众人皆暗啐她假模假式,却又不甘示弱地扯着嘶哑喉咙,发出更悲戚的哀号,誓要盖过她的势头。这般攀比竟如涟漪扩散,众人纷纷铆足了劲啼哭。
灵堂内此起彼伏的哀声越传越远,恍若穿透紫禁城的红墙绿瓦,直往宫外蔓延,似要让天下官民都感知皇后薨逝给大清带来的悲恸。
哭灵依旧煎熬,有了孝诚皇后的先例,七日之期很快便过。然而孝昭皇后薨逝的余波仍未停止,当皇后棺椁将出宫时,太皇太后悲恸难抑,欲亲自送葬,幸得康熙以“卑不动尊”为由劝住;过后太皇太后却命皇太后亲至,送了孝昭皇后最后一程。此举令众人皆晓,钮祜禄氏的确深得人心。
永和宫内,董佳佳听闻消息,只望向坤宁宫方向喟叹:孝诚皇后未曾做到的事,钮祜禄氏入宫不足两年便已达成。
这般得人心的皇后,虽轰轰烈烈入宫,却也只以一副稍显华丽的棺椁送出宫去。那转瞬即逝的绚烂,衬着紫禁城的红墙绿瓦更加金碧辉煌,永垂不朽,直教她心生厌烦。
岂料哭灵刚过,后宫骤起风波。承乾宫急宣太医,众人皆以为是佟佳氏初次经历哭灵,体虚难支,熬过这七日才请太医诊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请太医的并非佟佳氏,而是乌雅氏。乌雅氏有孕一月有余,强撑七日哭灵,终究因过度劳累动了胎气、见了红,如今只能卧床静养、服用安胎药直至分娩。
消息传开,众人皆惊叹乌雅氏隐忍非常,她们尚且因七日哭灵浑身酸痛,乌雅氏却在胎象未稳时硬扛至此。幸而未在灵堂出事,否则必触怒圣心。好在太医诊断其虽已见红,但若安稳静养,胎儿仍可足月降生。
董佳佳亦大为震惊,乌雅氏这一胎,怕就是未来的雍正帝了。她记得雍正确是今年降生,却不知具体时日,万万没想到乌雅氏竟险些将其扼杀在襁褓中。幸而这未来的皇帝命数顽强,仍能健康出生。
她在后宫浸淫太久,日子竟过得糊涂了。只记着皇后今年薨逝,却忘了雍正亦于此年诞生。若她早些想起,仔细推算月份,必能派白霜暗中查探,偏生疏忽了。
但也不能全怪她,乌雅氏有孕月份尚浅,月事有无异常唯有其身边人知晓。但她也不能因此遗漏了此等大事,实在不该。乌雅氏可是她坐稳永和宫主位的潜在敌手!念及此,董佳佳忙命白霜多盯着乌雅氏几人,但若有异动,即刻来报。白霜虽不明就里,仍领命退下。
康熙闻知此事,自然喜不自胜。如今后宫子嗣稀薄,多一位嫔妃有孕,便多一分添丁之望,更兼乌雅氏实在侥幸,未出任何差池搅扰皇后灵堂清净,且身子康健,竟保得腹中皇嗣平安。念及此,他即命梁九功送去赏赐,更命太医悉心照料这一胎。
因值皇后服丧期间,不便大肆庆贺,众人见皇上赐赏,虽纷纷送上贺礼,却皆敛声静气,不敢激起半分波澜。如此,乌雅氏有孕之事,不过数日便渐渐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