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仍旧,顾慕飞的心像被人突然用蛮力攥紧,血液凶猛一震: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外貌随母亲;就连顾知霈也认为惟妙惟肖。但——
为什么,此时眼前这张脸,他看起来就像照镜子?
尽管年纪添上许多,五官脸型也毫无相同。但要说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事应谨慎。但顾慕飞硬拉起剧痛的呼吸,把自己从座位上挣起。
他一手浅浅抵住伤口支撑,借阴影隐去鬓角细汗,像故意引诱般,从容把车窗完全降下:
“……唐先生。”
“……这里,挺适合谢幕的。”
对面缓缓开口。嗓音阴沉悠游,如坠深海。
那男人自在坐在阴影里,墨色西服套装衣冠楚楚,和顾慕飞此时的勉强狼狈大相径庭。
在光滑向后梳理的黑发下,月光照出半张刀削般冷峻桀骜的侧脸,又照出阴影后一双星眸:
深黑瞳仁里,浸透煞气腾腾、幽深不羁的笑。
这张脸完全看不出年过花甲。
此时,男人却当顾慕飞根本透明。漫不经心,他环视墓地四周,态度游刃有余:
“……我听说,这里还有我一个女儿的墓,一时兴起,过来看看。顾先生……又为何踏夜来此啊?”
“……明人不说暗话。”
顾慕飞硬拧住自己的刀口振作,痛像鞭子一样抽上脊椎——
他微微一笑:
“……父亲。您可不要一时兴起,站错边。”
与此同时,他的心自动皱缩——
在小凡墓前,他居然——
——要是苏梨听到,她会怎样鄙夷他?
还是,她什么都不说,只用眼底的失望,冻结他仅存的退路?
“……哦?”
对面,唐权似乎兴味盎然。
“……外人再听话,也是外人。更何况……”
借斟酌,顾慕飞勉强掩盖呼吸的难以为继。他故意抑扬一顿:
“……就算是四大财阀,有人,不过惯于骑墙的野心家。他怎可能……听您的话呢?”
月光正冷。
对面,唐权却轻轻笑了。
“……墓看过了。这里就很不错。”
说罢,唐权顺手就关车窗:
“……今天,让我白发人也送送黑发人吧。动手。”
“——现在!”
就在唐权关车窗瞬间,一丝尖锐的风啸从墓地纪念亭悄然掠起。顾慕飞断喝几未完全出口,“嗖”,一线冷影——
紧贴劳斯莱斯幻影徐徐合拢的车窗,“噌”,角度刁钻,箭直扎进唐权的胸膛。
手工的箭尾在墨色西服上惶然微颤。
“会长——!”
四下哗然。
而脚踩住油门,咆哮般轰鸣,顾慕飞早已把车发动,一骑绝尘。
紧贴墓地边缘,他狠拉方向盘甩尾。后驱碾碎草地,车险擦墓碑,倒甩出天兴帮的堵截。
下一秒,他掉头、加速,毫不犹豫,头也不回。
在他身后,枪声雨点般凌乱。渐渐也被他极速甩开,听不到了。
西方,残月微暝。
抵抗速度与惯性,顾慕飞咬紧牙缝。不知被何种情绪与信念极力迫使,仿佛一只柔软的手正扶住他的手……逼迫他一定要抵达自己的极限。
瞬间,他将自己冲出迷宫一样的兰舟山道。
极速掠过清晨沉睡的郊区,像燃烧生命,一路狂飙,他冲上空无一人的闵西高速高架桥。
车奔驰着,就像流星。发动机热烈轰鸣,后视镜里只剩无尽黑暗。
而前方,闵州高耸入云的市中心触手可及。
东方崭崭泛白。
“boss——!”
终于,当他把车急刹在梨岛云间楼下,早已焦急等候在此,welsh当即冲上前来。
晨光熹微中,顾慕飞勉强把血迹斑斑的车门沉重推开。
手扶住车,在失血以及肾上腺素消退下,他几乎从车里摔落。
身躯骤然伸展,让他肋间仿佛从肉中脱骨,硬生生撕拽出来,剧痛到浑身战栗。
汗水从鬓角滴到下颌……
好在不知何时,汩汩渗透的血已经自行止住,洇得白衬衫半边血污,干硬地粘在血肉绽开的左肋上。
welsh双手扶住他:
“boss,您——?”
顾慕飞几乎听不到welsh在说什么。他也说不出话。
心跳极速飞驰,仍在激烈抨击着他全身战栗的血管。大脑中,他嗡嗡作响——
从他毅然决然投身Friday Night,把复仇当作他唯一值得燃烧生命而献祭的事业,他在灰色世界从最尘埃爬起,决心不连累别人,甚至……
抛情舍爱。
十一年间,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熬尽心血谋事用人。
从无到有,夕惕朝乾。一手,他平地拔擢起独属于自己的力量、自己的规则——他的灰色帝国。
他纵横东南,几度市政换届,从来,只有他用计善谋,把别人翻覆股掌之中的份。
可如今——
就算他为保护苏梨甘愿替死,可他居然被人看穿——赤裸裸有如婴儿!
——这还是……前所未有,第一回。
也就……只有唐权。
尽管,他勉强挽尊:
既然唐权看穿他的心思、以为把他掌握五指山中;那么他,就毫不客气、尽情利用自己。
当他看到卫星地图,自己离兰舟山公墓近乎咫尺,他就猜到,唐权一定会对他如此推测:
他一定会引兵去兰舟山;且兜兜转转,他会去见小凡的墓。
紧接,他一边驾车甩人,一边指挥安排。
他首先命令特攻队隐蔽渗透,务必守好苏梨,他自己亲身当饵;
紧接,他又指挥狙击组Slayer,去墓地纪念亭埋伏,并调度交通组接应、离场。
最后,他更故意以身犯险——
他小丑一般演绎,满足唐权预期,引后者亲自现身;又能多讲就多讲,尽全力,为全线布置和welsh的撤退争取更多、更宝贵的时间。
正所谓……
……“以正合,以奇胜”!
但是——!
——让苏梨身陷险境!让他如此狼狈!还有违心,叫的那一声“父亲”!当着小凡的墓!唐权——!
他血气上涌。
“这次,是我轻敌……”
攥紧welsh扶住他的手臂,顾慕飞单膝触地。他强压胸口中骤然上涌、几乎脱口而出的怒气与血腥。
循循,他挣扎喘息道:
“……但,不会有下次。”
在welsh看来,他的boss虽然一向严苛待己;但此时,也未免过度刻薄:
换任何一人,为救人临时掀翻全盘计划,又被迫诱敌替死;危机之下,还能迅速想出脱逃带反杀的连环妙计,再保护全部组员安全以退——
顾慕飞只凭自己把握,孤身对抗曾在闵州只手遮天的黑道。
更何况,这次行动,除最后没能咬出唐权老巢,他们已重伤唐权与butcher,让天兴帮颜面尽失。
甚至,他们还拿到一份关键证据——根本大有收益。
只是——
“welsh……”
听到顾慕飞再度开口,welsh纠结极了。他知道,这话,顾慕飞归来一定会问。
只是,welsh拿不准,此时此刻此局面……他到底……当讲不当讲。
“……苏雁?”
“——她……”
welsh吞吐不已。
急促呼吸着,顾慕飞的双眸却紧逼不放。他瞳仁里几近急切渴求,两只手蛮力硬拽过welsh的双肩。
从心底迫使,他不懈追问:
“她——?”
“她”。
比之追究苏雁是生是死,不如说顾慕飞追究——
——苏梨。
——让他生,让他死。
welsh双唇开合:
“——boss……苏雁她……”
十指攥紧,根根刷白,信念灌注——
“她死了。”
苏雁死了。
顾慕飞耳膜骤然轰鸣,周遭的声音顷刻离他远去。视线恍惚闪烁,他竟看不清眼前的welsh——
紧攥的十指乍然松开,在welsh焦急搀扶中,他整个人冻结般凝固。
残月苍白,照耀他寂寥的脸。
十九年。整整十九载。
从他母亲顾芳染被苏雁设计杀害,让她母亲丢下最爱的十岁与四岁的儿女……
十九年。
……他紧追不舍。
十九年啊!
冬去春来,夏暖秋凉……
……复仇终于走到尽头,却不是他期待的痛快淋漓。只有彻骨凉意,从心脏扩散到每一根血管。
苏雁。
她是顾慕飞与妹妹丧母失家的因。
最终,苏雁。
她也是……
他顾慕飞,一生爱而不得的果。
瞬间,他眼前回现出苏梨那双倔强,却不容一丝迁就的纯粹眼眸……
苏梨……会恨透了他。
一切缘起,竟只因苏雁一人野火般肆意燃烧的爱恨……这历久弥新、至死也念念不忘的纯粹嫉妒。
……荒谬吗?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
僵硬推开welsh搀扶住他的手,双膝踉跄跌落在冰凉的地面,顾慕飞直直抬起头,无声跪地仰望:
在他头顶,梨岛夜空高楼环聚,似明未明。惨淡苍穹之上,星光依亿万年来规则,依稀闪耀。
只是……他眼中……星移斗转。
乍然,如初见时被钟情一箭穿心,顾慕飞呼吸瞬散——
他乍然明了——
一如往常,朝阳照常升起。洋洋洒洒,它慷慨挥洒向闵州的地面;一刻不停,它也同样慷慨挥洒在顾慕飞全无血色的脸上。
遗嘱送出。
如果,他不在……
……苏梨会更轻松吧。
良久,他极轻吐出一句——
“终于……
“……
“……无可挽回了。”
——向前,他倒进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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