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看起来年在耄耋,佝偻瘦削,完全像封建残余。他皮肤干瘪,一身暗纹玄袍也遮不住风中残烛般的身形。
他袖口外双手鹤爪般嶙峋,右手浑绿透水的翡翠扳指,左手紧抓杵住盘根错节的蛇纹木手杖。
尽管如此,老头依然脚下蹒跚,浑身直颤。
在身后另一位青衣长衫的青年搀扶下,老头慢腾腾挪进月亮门,一副行将就木的可怜模样。
经过伫立在茶室一角的welsh身前,顾知霈泛泛抬头,向后者一瞥。
只这随意的一瞥,welsh便立刻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双褶皱中的丹凤眼,目光如锋;嘴角似有若无带着傲慢的讽意,连笑的弧度都……熟悉得骇人。
简直是——
welsh喉头一紧,不由自主地看向此时脸色阴沉的顾慕飞。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风烛残年的老人……和他的boss,血脉相承。
迎面端详着welsh这一瞬的反应,顾知霈竟像得意般,慈祥略笑了一下。
在顾慕飞的对面,顾知霈支撑住手中虬结的手杖,也悠悠坐稳。囫囵中老头突然一阵乱咳。
无声地,他啐在袖口中掏出的丝织手帕里。随手,他丢给早已伸出双手等待接着的青年。
不紧不慢,顾知霈这才笑眯眯地慈爱开口:
“来啦。这有多少年没见了?上次我见你时,你还——”
这嗓音意外地挺拔又洪亮,中气十足,让人肃然起敬。顾知霈刚要伸手比划他记忆里的顾慕飞当时似乎应该多高,边说,他边挥挥手示意打发身后的青年下去。
顾慕飞也眼色暗沉地示意,客随主便,让welsh先行回避。
突然间,整间水榭里,就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人。
难得,顾慕飞这次根本没有耐心,他也干脆不想继续掩饰。直接,他开口就就像钢条一般,生硬地抽断顾知霈的慈爱寒暄:
“我这次不是来听您客套。闵州财界的跨年音乐会,曲目只有您能授权更改。泰伊思这首曲子——
“顾家有何变故,非要急切想见我?”
“怎么,这么多年不见外公,上来就问顾家有何变故——咳咳咳——这不合适吧?”
听顾知霈的口气,还真像亲外公当面呵斥着亲外孙:尽管遣词严厉,但他仍满脸慈爱,语气深处也难掩柔软的退让与宠溺。
“我可不记得,我还有个外公。”
与之相对,顾慕飞更加地直截了当,口气公事公办,十分甩手冷淡。
“唉……”
佝偻的身躯更加颓唐,顾知霈刚才还高兴得挺起的肩头乍然就垂了下来。他深深地叹气。
他早知,此事断不会容易;但——
接口,顾知霈又说道:
“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外公。但总不能,你也不认芳染……她,是生你的母亲吧?”
顾慕飞不回答。
“你呀,你简直和你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模样像她,性格更跟她一样倔;只要认定什么事情,无论如何也要做成。
“你外婆身子不好。我们就只得这一个女儿,那真是顾家的千金!传国玉玺也不能比。
“我们的芳染……她自小就聪明纯洁又善良,连旧玩具她都怕‘伤害’到它们的感情,小心收起……怎可能会有人不爱她?
“多少人算计一生,到最后都没人惦记。可芳染……”
顾知霈缓缓叹了一声。
“家里的老仆人想起她,都纷纷落泪……”
“那时,我们倾尽所有,像供奉一样把她养成大姑娘。她天天爸爸长爸爸短,围着哄我开心。可她心里早就开始盘算自己的主意了……
“她要出国求学,我们舍不得,但还是从了;她要自力更生,我们更百般拗不过……”
摩挲着手杖,顾知霈湛湛地叹气:
“唉……她从来主意最大,说不的事,她照样千回百转也要做!无奈,我最终也听之任之了。
“谁能想到——三十三载黄粱如梦,到最后——”
嗓音哽咽,顾知霈说不下去了。
世界风云变幻。自他从家族手里接过衣钵,一手执掌顾家近半个世纪,政界、商海、公私合营、私有回购、融资、国际上市……他从没心软过。
可从芳染走后,纵然已经十九载年华轻轻飘逝,每当他想起那个在他身边任性又刁蛮的姑娘,扶住他的肩膀,活泼叫“爸爸”……
他的心口还是会像被猛地抓住,骤然一紧,咳嗽涌上来,霎时喘不过气。
可惜,谁能让时光倒流?
“唉……”
颤巍巍地,顾知霈又轻轻咳出两声。他借用袖口遮挡,缓缓地把汹涌的心情平复。
再开口,他的声音又已慈爱柔和许多:
“你母亲走时,你还小,没什么印象……这么多年,你外婆她从没放下,一直记挂着你……
“瞧,这座沁芳亭,当年就为你母亲喜欢才特意建的——芳染喜欢开阔的水面,喜欢潮湿的柔风,喜欢山谷的新月。这里的一丝一毫都从没变过。
“就在这,这里,这扇窗前——她常拉着小提琴……那是,我送给她的八岁礼物……我搜遍全球,收藏品里最好的一把……”
顾知霈的思绪如湖面的细腻潮水层叠,顺着粼粼的日光,似乎印象里的身影早已渐次第地往青黛色的远山飞远,转瞬不见。
他激动伸出指点给顾慕飞看的手突然僵住,在半空一凝。匆匆地,他又马上转回:
“……再怎么说,你也是顾家的人,身上流淌着顾家的血。现在回家,也不晚。”
“家?”
本低着头,顾慕飞正凝视着右手的鸽血红戒指。
那是母亲,临终前亲手戴在他手上的全部……
他默默地沉浸听着往事,神情难得柔软,像……又亲眼看见……母亲的音容笑貌……
可听到顾知霈讲出这个字,他手指猛地抽动缩回,眼角眯紧,目光陡然就变成刀片捅进身体那般锋利:
“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我不会回去。顾家更不是我的家。”
“顾家的血脉代代传承,”
不容分说,顾知霈夺下话尾:
“既然有你这一代,也总不能老让我这个老头子担着。你不要学你母亲:自私、任性、妄为!
顾知霈停顿了一瞬,似语气一缓,实则话锋更利:
“芳染她太聪明,也太自我。她哪知道一个家族的百年传承,靠的是谨慎和规矩?
“人活一世,到最后都会归于大局。这是命运。
“生而为家族的一员,享尽荣华,就注定要为家族添砖加瓦。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都是责任啊!”
口气突然间加重。十根手指交叠着紧扣住虬结的手杖,顾知霈目光逼人,佝偻的身躯威压前倾。与其说劝服,此时,他倒更像赤裸裸地直接命令了。
“看在您是长辈,我也毕竟还要在闵州逗留少许;我一直不想把面皮撕破,大家都难看。有些事情,我也不想再旧事重提。”
嗓音又清冷又浅淡,这话出口,顾慕飞就已说绝。他双眸冷峻,正面对上顾知霈同样刀锋般锐利的眼神。
两人针尖麦芒,毫不退让:
“您对我说,母亲走时我还小,没有印象……”
空气骤然冷凝。
他想低头,想靠深呼吸压住崩溃边缘的情绪,想听完母亲完整的回忆。但胸口却像被无数根针扎着,每听一秒都更加窒息……
那句“你还小”,像极了某个夜夜必然回归的噩梦……一瞬,将他所有的防线全部击穿。
“那年……”
顾慕飞哀伤地说道:
“我都已经十岁了。”
? ?【作者说|第六十一章】
? 这一章作者自己写到流泪,尤其是顾慕飞说出“我都已经十岁了”时。
? 顾芳染不只是死去的母亲,她是缘起,是母神。
? 而顾慕飞当时终究只是个孩子,被生活逼着成长,才戴上了冷漠的面具。
? 各位读者在看这一章时,有没有也被戳到哭呢?
? 你对顾知霈又怎么看呢?
? 请在评论区告诉作者,今晚你们更心疼的是谁?
? 若喜欢本书,收藏追更推荐是最好的鼓励哦~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