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不知已然几点。直到听见房门小心关严,落锁,朦朦胧胧,苏梨这才把眼睛挣扎开一条缝。
头好沉,眼皮也好沉。视线里,顾慕飞悄声屏息,正安静来到她的床前。
身旁,夜色太沉、太浓郁,她看不清他的面容。沉默注视她许久,顾慕飞才悄然落座。
一如这夜色纯黑,他的黑西服外套从宽阔平整的两肩披落、垂坠。右手简单一扯,扯开同样纯黑的衬衣领口,露出半抹锁骨阴影。
白皙皮肤包裹,他颈颌线条雕塑般冷淡颀长,动脉有力搏动,颈侧疤痕也随他呼吸绵延,微渺起伏。
如此许久,他托住腮,完全凝住,视线向窗外远眺,静心在想什么。
终于,他舒展身体。皮鞋单蹬住脚凳,整个人完全放松,顾慕飞半躺进陪护扶手椅里。
随他左手习惯压住眉心,他右手拔出钢笔。苏梨这才注意到,凌晨时刻的茶几摞了厚厚的文件。
顾慕飞开始批阅会议报告和税表。他手边一盏阅读小灯,灯光斜照,照出他侧影英俊,焦金的额发散乱在鼻梁,分外柔和。
任由自己的视线恍惚如梦,苏梨静静看他锋利隽秀的笔痕凝在青金蓝墨色里。随他随心所欲,生硬的打印字体与数据表格拘不住他。瘦金体行书灵魂般夺魄欲飞,锋利蔓延、铺开……
“慕飞……”开口,她语气懒懒,“是不是,我耽误你的事了?”
“我吵醒你了?”
转头,焦金发丝随之散落。他笑颜温柔,在苏梨眼中停留、化开:“你不必担心。都有安排。只有你最重要。快睡吧。我陪你。”
默不作答,仰躺在病床温暖里,苏梨只感觉身体好沉。
像疼痛被强行剥离,沉重却有真实的形状,就悬在她身体正上方,随时掉落。
听着顾慕飞陪伴在身边,笔尖沙沙写过纸面,苏梨在眼中描摹天花板的光影变幻:如果,刚才隔门听到的对话不是梦,那眼下,他们大抵正在仪氏财阀旗下的私人医院驻跸。
独占闵州四大财阀之首,仪家向来孤高拔群,对各界角逐视若无物,绝对中立。
一瞬恍惚,苏梨不禁回想起跨年夜宴上一身白衣、年轻且漂亮的女人。
尽管,顾慕飞只笼统带过他曾帮仪家一点“小忙”。但显然,于公于私,仪家都自觉欠顾慕飞一份重情。
而这份情,顾慕飞从来绝口不提。如今事发突然,众所瞩目,顾慕飞却把整组都搬进仪家势力范围。
苏梨的心惴惴下沉:想必,牌局已定。玩家必须落座。仪家,是顾慕飞亮出的首张王牌。
如同刀锋深深插进心窝,此时甚至缓慢割肉般旋转。
苏梨的心口抽痛般紧迫:唐权不愿走空,战术急转对她下手。这恐怕触碰到顾慕飞的逆鳞。
她最担忧的事,难道终究逃不过吗?
“慕飞,我睡不着。”她骗人,但仍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苏梨。”听她坚持启齿,报告也好,税表也罢,顾慕飞直接把全组公事都丢在手边茶几上,停下手中的笔,“告诉我事情经过。”
侧身坐正,直直,他凝视进苏梨的瞳眸:“从头告诉我。”
这话,他内心焦煎,已强压许久。只不过他怕她再回忆,情绪创伤后起伏,迟迟压住才没有问。
勉强,苏梨让顾慕飞扶自己略略支起身,在柔软的枕头堆里窝出舒服的形状。她把一夜经历娓娓道来:从她怎样离开校园,怎样遇到伪装交警,怎样在高速路上左拼右搏、试图甩开包围……
苏梨平铺直叙,顾慕飞沉默细听。
“哦,手机,”她轻轻喘气,“我落在俞赫家了。”
说到关键处,苏梨自责不已。若非她与朋友欢聚,一时飘飘然粗心大意,也不至于把自己卷进麻烦、触到逆鳞。
仿佛魔术般,顾慕飞随意挥手床头:“你的手机,我让周一取回了。夜太深。明天,你亲自与朋友报平安吧。至于旁边樱桃,是露露洗好给你的。”
听他平淡补充,苏梨只满怀感激。在她沉沉昏睡期间里,不知发生多少转折,多少人出入忙碌。她感激顾慕飞思虑周全,感激生活待她不薄,感激能有朋友真心的爱和惦念。
迟迟感慨,她终于再度稳住喘息与厚重的情绪,讲述里向顾慕飞避重就轻,又娓娓接道:“后来……我想起江滨夜市,本想混进人群,突然,插出一辆车。
“总之,车一打滑,就失控冲出去了。眼看,我就要冲进江滨公园绿化带:一排灌木丛,灯光也不明朗。
“我当时好害怕,好慌。好像,就要见不到你了……”
说到此处,仿佛回想起当时什么清晰又热烈的影像,她脸颊猛地通红,竟害羞地轻轻笑起来。
“但无论如何,我想总要一搏。于是,我慌忙定速,裹住大衣就跳车。
“一开始倒没觉得痛。腿上不知怎么,就破了。车一爆燃,所有人都围上江堤。可真热啊……”
她居然感慨。眼底像还能看得到浓黑的烟与烈焰。
“背对火光,我周围就像完全漆黑。手脚边,全是树枝、园土与碎木屑。
“摸索着,我勉强匍匐往暗处蹭。只想尽快搭车回梨岛。多亏大衣厚重,又是黑色。血迹不怎么显。
“我是不是也很厉害?慕飞。快好好……夸奖夸奖我吧……”
勉强,她嗓音越来越散。紧绷住这一口气,苏梨总算连贯说完,到最后连呼吸也透支,软绵绵的。她眼波仍盈盈停在顾慕飞脸上,却露出最舒适、柔软、天真的笑。
听苏梨讲述,不知何时,顾慕飞的双手已自动握攥紧她的手。两只手心冷冷出汗。他自己风刀霜剑十一年,生死不知几回,此刻,居然也听得紧张:稍有差池,他就见不到眼前人了。
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啊。
默默端详苏梨真挚的面容,刚才已经想好的话来到嘴边,顾慕飞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像这样相互依存、依赖、陪伴的岁月,他以前从未敢有所期待,也从未想过会如此让他由衷眷恋,令他依依不舍。
外套遮掩下,紧贴住他的左肋,触感冰冷又生硬,手枪似乎骤然变沉。他只想……能再多陪她少许。少许就好。
轻轻洗去血污和灰尘,苏梨身上的擦伤历历在目;但好在,肉眼可见,她脸色已慢慢恢复红润,眼睛里,也不再有惊弓之鸟的神色。
苏梨会好的。她自己已经很坚强。她不需要他的夸奖。
遍体鳞伤,苏梨仍独力支撑,回归到他的身边。她没有丢下他、辜负他。但这样美好的她,他却要——
顾慕飞深深低头。
“慕飞。”
呼吸仍波动不均,枕上堆出愁绪,苏梨转头看向窗外。大雪并无二致,过去一整夜,依旧洋洋洒洒,像初见那晚。她却又率先说起话:
“刚刚,我做了一个梦。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想法,说了,你别笑我俗气。”
十分疲倦,但苏梨仍故意放松气氛般,浅浅一笑。
“小时候,我住在市郊。靠海。那时,岚浦既没有高级楼盘,也没有快速路;每天上下学,我都要走那条滨海道。来来去去,总是漫长。
“在路半途,有个海岬:道路与海岸升起,转过一个从容的弯,再一泻而下。在最顶点,海湾就在眼前蔚然展开,山峦、绿树和白色平房伏入波涛。
“每日,我都挤公交经过那里。人群缝隙间,却总只能匆匆一瞥。那时,我就想——”说到此处,双唇犹豫,苏梨的脸颊红红如霞。
终于,她吞吐:
“将来,若有一天,身边……有真心的人。要在夏夜。开的……一定要是豪车。再经过那里一次,再看一次海。”
她视线停在窗外。
此去经年;身世浮沉雨打萍。等到她能独当一面,成为独立的建筑师,能自给自足,潇洒买下豪车。那时的顾慕飞,会在她身边吗?
“现在,”顾慕飞稍作迟疑,声音更轻却更坚定,“我们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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