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岛的硝烟,似乎还凝结在袁崇焕战甲的每一道残破缝隙里。
于少卿死死攥着那枚尚有余温的虎符。
指腹摩挲着上面早已干涸、变为暗褐的斑驳血渍。
冰冷的海浪无情地拍打着船舷。
一波又一波,将那猩红刺目的血水,贪婪地卷入深不见底的幽暗海沟。
仿佛要将这位一代名将最后的忠魂,也一并吞噬殆尽。
官道之上,残雪覆盖。
马车车轮碾过坚硬的冰辙,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撕裂了冬日的死寂。
于少卿猛地掀开车帘。
寒风灌入,他目光所及,是路边荒草丛中,那些横七竖八、早已僵硬的流民尸体。
“大哥,你看那队驿卒!”
吴三桂突然暴喝一声,死死扯住了他的手腕。
覆盖着金属鳞片的锐金烛龙臂,在清晨惨淡的日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幽冷光泽。
远处官道尽头,十数骑身影如风驰电掣。
赫然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纵马向京城方向疾驰。
紫禁城那高大巍峨的朱红宫墙,终于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也就在那一刹那,于少卿怀中的幻影玉佩,骤然滚烫起来!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崇祯皇帝的旨意,来得突兀而蹊跷。
圣旨上,竟只宣召袁崇焕一人即刻入宫面圣。
而他和吴三桂,则被一道语焉不详的口谕,直接晾在了城外的大营之中。
夜幕,悄然降临。
更夫单调的梆子声,混杂在凛冽呼啸的寒风里,将那些刻意编织的流言蜚语,吹进了京城每一个幽暗的角落。
“听说了吗?袁督师在皮岛拥兵自重,名为杀敌,实则养寇!”
“可不是嘛!听说建奴的雪花银子,都快堆满了他在关外的秘密库房……”
“咔嚓!”
于少卿手中的青瓷茶盏,应声碎裂。
锋利的瓷片,狠狠扎进他的掌心。
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迅速晕开。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的后金营帐之内,烛火摇曳不定。
穆尔察宁单膝跪地。
她身上那件素银软甲,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泛着清冷如月华的光芒。
颈后那块小巧的火焰状胎记,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平添几分神秘。
她双手高举,将一叠密信恭敬地呈给端坐于上的皇太极。
声音清冷,却异常坚定:“大汗,袁崇焕虽身为明朝蓟辽督师,但女儿观其在皮岛之战中的种种部署,缜密周全,绝非传言中那般养寇自重之辈。”
“我与于少卿在追查九芒星组织的过程中,曾发现诸多蛛丝马迹,皆隐隐指向一个名为‘隐炎卫’的秘密组织。”
“他们极擅伪造文书、散布流言,其目的,显然是想搅乱明朝军心,从中渔利。”
皇太极修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面前鎏金龙纹的座椅扶手。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盘旋于九天之上的鹰隼,锐利而冰冷地审视着下方俯首的穆尔察宁。
五年前,宁锦之战。
袁崇焕凭借那些威力巨大的红夷大炮,给予了他引以为傲的八旗铁骑前所未有的重创。
那场惨痛的失利,如同附骨之蛆,至今仍让他耿耿于怀,夜不能寐。
然而此刻,他案头堆积如山的各路密报,却又清清楚楚地显示——袁崇焕在皮岛擅杀毛文龙之后,明军内部的矛盾已然激化到了顶点。
“你贵为我大金格格,未来的储妃,却一再为敌国将领辩解,究竟是何居心?”
皇太极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沙哑,如同乌云压顶前的沉闷雷鸣。
穆尔察宁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女儿不敢!女儿所言,皆是为了我大金的长远之计!”
“如今明朝内部暗流涌动,袁崇焕若在此刻被冤杀,明军军心固然会大乱,辽东防线亦将出现可乘之机。”
“但倘若那崇祯皇帝在关键时刻幡然醒悟,继续留用袁崇焕,并借此机会整肃朝纲,对我大金而言,亦非好事。”
“唯有让那崇祯在疑虑之中摇摆不定,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才最有利于我大金接下来的图谋。”
“稳定军心,对如今的明朝而言至关重要。而此番明廷内部的朝堂纷争,正是我大金千载难逢的良机!”
皇太极缓缓起身,在铺着厚实波斯羊毛地毯的帐内来回踱步。
沉重的马靴踩在地毯上,发出轻微而压抑的闷响。
他心中清楚,袁崇焕若死,明朝的辽东防线,短期内必将群龙无首,不堪一击。
可若是那年轻的崇祯皇帝,能借此机会彻底清除朝中毒瘤,励精图治,反而可能会让后金陷入始料未及的被动局面。
“传令下去,命各部严加戒备,密切监视明军各部的一举一动,有任何异状,即刻来报!”
他最终挥了挥手,示意穆尔察宁退下。
却在深夜独自一人,对着那幅巨大的军事舆图,久久沉思。
指尖,反复摩挲着舆图上“蓟州防线”那几个醒目的朱红大字。
卯时三刻。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
鸿胪寺卿洪承畴的马车,碾过京城街道上薄薄的冰层,在一座并不起眼的驿馆门前,缓缓停下。
车帘掀开的瞬间。
于少卿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精准地捕捉到了对方宽大袖口之下,那精心绣制的云纹图案边缘。
半枚若隐若现的九芒星刺绣!
这个诡异的图案,让他瞬间想起了月隐松书房暗格中发现的那张神秘星图。
以及,在皮岛战场上,从那些隐炎卫杀手尸身上截获的染血密信!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洪承畴。
只见对方神态如常,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热络笑容。
可那笑容,却冰冷得如同冬日寒潭,丝毫未曾抵达眼底,让人捉摸不透其真实意图。
洪承畴的脑海中,此刻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画面。
那是数年之前,山海关的城楼之上。
他与袁崇焕并肩而立,抵御着城外黑压压如潮水般涌来的后金大军。
袁崇焕指着关外那片被白雪覆盖的苍茫原野,意气风发地对他说:“承畴,你我兄弟同心,定能将这些鞑子,永远阻隔在关外!”
言犹在耳。
可如今,司礼监掌印太监高起潜,私下许诺给他的那个东阁大学士的显赫位置,正如同致命的诱饵,一步步诱惑着他,走向那万劫不复的罪恶深渊。
“二位将军血战皮岛,力保疆土,劳苦功高,下官佩服之至。”
洪承畴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从袖中取出一份描金的请柬,双手递上。
“明日府中略备薄宴,还望二位将军能够赏光,不吝赐教一二。”
转身离开驿馆,坐上马车的那一刻。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于袖中深处的那份,早已精心伪造好的,所谓袁崇焕与后金暗中往来的“确凿”书信。
信纸边缘那粗糙的朱砂印记,硌得他掌心隐隐作痛。
于少卿凝视着洪承畴马车消失在街角处的背影,深邃的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收缩。
他借口整理衣袍,悄无声息地将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巧妙地别在了自己的袖口之内。
当晚。
夜色如墨。
于少卿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茶楼小厮装扮,悄然混进了洪承畴府邸附近,那家名为“醉仙楼”的酒楼。
醉仙楼二楼的一处雅间之内,不时传来阵阵刻意压低了的谈笑声。
凭借着远超常人的敏锐听力,他清晰地捕捉到了“蓟州布防图”、“九门提督”、“事成之后”等零星的关键词。
而洪承畴那略带沙哑的独特嗓音,正清晰无比地夹杂在那些鬼祟的交谈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