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皇帝于偏殿召见上官守业,垂询东南方略。
上官守业成竹在胸,将经过与母亲、弟弟及外甥女商讨后完善的“治海三策”娓娓道来:
“陛下,臣以为,东南之患,在倭寇之猖獗,亦在海防之废弛、管理之混乱、民生之多艰。故,当三管齐下,方可长治久安。”
“其一,剿抚并用,以靖海疆。当遴选知兵善战之重臣,总督东南军务,赋予专断之权,整合水陆兵力,对倭寇及附逆海盗予以坚决清剿,擒其首恶,散其胁从。同时,可悬赏招安,分化瓦解。”
“其二,设立市舶,以严管理。于沿海要地,仿前朝旧制,设立市舶提举司,专司海外贸易管理。制定严密章程,对所有出入海船只、货物进行登记、稽查、征税。如此,既可绝走私之弊,亦可充实地力,利国利民。”
“其三,整顿吏治,以安民心。严查沿海地方官是否有贪墨克扣、盘剥百姓之行径,选派清廉干练之员赴任。同时,鼓励沿海百姓恢复生产,可适当减免税赋,提供粮种、渔具,使其安居乐业,则倭寇失去滋生的土壤。”
他最后总结道:“此三策,剿抚为标,治本在人,管理为要。既不因噎废食,断绝贸易往来;亦不纵容放任,忽视海防安全。旨在建立一套长久、有序的海疆治理体系,使我朝东南,永享太平。”
皇帝听完,沉思良久。上官守业的策略,跳出了简单的“开海”与“禁海”之争,立足于实际问题,考虑周全,既有雷霆手段,亦有怀柔智慧,更有一套可行的管理制度,深合其意。
“爱卿老成谋国,此策甚善!”皇帝终于展颜,“朕便依卿所奏。这总督东南军务的人选,以及市舶司的设立章程,还需爱卿与内阁、兵部、户部详细议定。”
“臣,遵旨!”上官守业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家族又一次度过了危机,并且为朝廷立下了大功。
朝堂方向已定,上官守业开始运用其高超的政治手腕,推动“治海三策”的落实。
他深知,要平衡朝中势力,必须连横合纵。他主动拜访了“禁海派”中几位并非顽固不化、而是真正关心国事的老臣,坦诚交流,听取他们对加强海防、整顿吏治方面的具体建议,将其合理部分吸纳进实施方案,赢得了部分理解。
同时,他也与“开海派”中的务实官员紧密合作,共同草拟市舶司的管理章程,确保其既能有效管理,又不至于扼杀贸易活力。
而在商场,上官明轩的反击也取得了成效。他通过复杂的商业运作,成功截胡了“隆昌号”急需的几笔资金,并散布其资金链紧张的消息,导致其信誉受损。同时,他设法拿到了“隆昌号”与某家有通倭嫌疑的船行秘密往来的账本副本,证据确凿。
上官守谦拿到证据后,并未直接发难,而是通过隐秘渠道,将其透露给了与刘御史素有嫌隙的另一位御史。很快,弹劾刘御史纵容亲属经商、并与不法商号及疑似海盗势力往来的奏折,便摆上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正值倚重上官守业推行新政之际,见到此等弹劾,勃然大怒,下令严查。刘御史自身难保,其背后的“隆昌号”也迅速垮台。一场针对上官家的商业围剿,就此土崩瓦解。
“治海三策”在皇帝的强力支持下,得以顺利推行。一位以勇猛善战、熟知海情着称的将领被任命为东南总督,率军赴任;第一批市舶司在几个重要港口开始筹建;整顿吏治、安抚民生的措施也逐步展开。东南局势,开始向着好的方向转变。
上官守业因献策定策之功,更得皇帝信重,其“持重守中”却又不乏担当的作风,被誉为“国之柱石”。在其运作下,其弟上官守谦因在户部协调钱粮、支持东南事务有力,晋升户部尚书。上官家权势,更胜往昔。
但上官守业却在此刻,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上表乞骸骨,请求致仕。
他在奏折中写道:“……臣年事已高,精力渐衰,恐贻误国事。东南大计已定,后继有人。臣乞骸骨,非为惜身,实欲效仿先父,为后辈让路,使我朝人才辈出,江山永固……”
皇帝再三挽留不成,感念其多年功绩,最终准奏,加封太子太傅,赏赐有加。
上官守业的急流勇退,再次彰显了上官家不恋权位、知所进退的家风,赢得了朝野上下一致的赞誉。
与此同时,上官家的第三代也开始正式登上舞台。
上官明远因其在翰林院的优异表现和对东南事务的熟悉(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家族内部的讨论和林婉儿的见解),被破格提拔为詹事府少詹事,成为辅佐太子的近臣,前途无量。
上官明轩则凭借其在此次风波中展现的商业才能和对沿海贸易的深入了解,被新成立的市舶提举司聘为“顾问”(虽无正式官身,但影响力不小),开始将其商业智慧运用于国家管理。
而林婉儿,这位在幕后发挥了关键作用的奇女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前来提亲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王公贵族。然而,苏婉清和上官守业(虽已致仕,但仍是一家之主)在征求婉儿本人意见后,并未选择那些显赫门第,而是为她定下了一门看似普通的亲事——对方是上官明远的同科进士,出身清寒但才华横溢、品性端方的年轻官员。他们看中的,是对方的人品与潜力,而非一时的门第。
出嫁前夜,苏婉清将一枚温润的玉佩交给林婉儿,正是当年上官乃大常用之物。
“婉儿,你外祖父若在,定以你为傲。”苏婉清慈爱地抚摸着外孙女的头发,“你聪慧明理,见识不凡,将来无论身处何地,谨记,持身要正,心地要明,眼光要远。这玉佩,伴你外祖父一生,今日赠你,愿它护你平安,亦提醒你,勿忘上官家之风骨。”
林婉儿含泪接过玉佩,郑重佩戴在身上。她知道,她带走的,不仅是外祖母的疼爱,更是这个家族沉甸甸的精神传承。
上官守业致仕后,与同样白发苍苍的苏婉清一同返回江南靖园安居。
园中景致依旧,只是当年上官乃大亲手栽种的树木,已亭亭如盖。
上官守业时常陪着母亲在园中散步,回忆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也感慨儿孙们的成长。他看着明远在朝中稳步前行,明轩在商场和新的领域大展拳脚,婉儿婚姻美满,其他孙辈亦各有建树,心中充满了平静与满足。
“母亲,父亲若能看到今日,想必也会含笑九泉。”守业轻声道。
苏婉清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脸上洋溢着安宁幸福的笑容:“他会的。他一直都在看着。看着你们兄弟撑起家门,看着孙辈成才立业,看着这个家,无论经历多少风雨,依然秉持着他留下的风骨,在这烟火人间,踏实地走下去。”
“这人间烟火,升官发财,娶妻生子,治学经商……道路万千,其核心,无非是‘人’字。做好一个人,守住一颗心,便是对先人最好的告慰,亦是对这红尘万丈最深的领悟。”
靖园之内,岁月静好。上官乃大的精神,如同园中那生生不息的流水与草木,在其后代的血脉与行动中,悄然流淌,默默生长,在这平凡而又波澜壮阔的人间,成就着另一种形式的不朽。他的传奇,始于微末,臻于显赫,归于平淡,却最终化作了超越时代的家族之魂,与这山河同在,与这人间烟火共存。
“治海三策”推行近十年,成效卓着。
东南沿海,在那位善战总督的经略下,大规模倭寇之患基本平定,零散匪盗亦难成气候。市舶司体系逐渐完善,海外贸易井然有序,关税收入成为国库重要的财源,东南沿海一带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商贾云集,舳舻千里。
上官明远在詹事府兢兢业业,以其渊博学识和稳健作风,深得太子信任,已升任詹事府詹事,成为东宫核心辅臣,被视为未来的宰相人选。上官明轩虽无正式官身,但其作为市舶司的“智囊”,提出的许多管理细则和贸易策略被证明行之有效,在东南官场和商界拥有极高的声望,人称“布衣司马”。
上官家看似如日中天,达到了权势的又一个高峰。
然而,深谙政治规律的上官守业,即便已归隐靖园,仍从儿子和侄子的家书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皇帝年事渐高,太子地位稳固,但围绕储君身边的势力争夺却日趋激烈。一些新兴的官僚集团,借助开海带来的财富和机会迅速崛起,他们更富进取心,也更善于钻营,与上官明远所代表的相对传统、注重规制和稳定的“翰林清流”体系,开始产生微妙的摩擦。
更重要的是,北方边境,沉寂多年的游牧部族,在一位雄才大略的新首领统合下,再次蠢蠢欲动,屡屡犯边,边关警报频传。朝廷的注意力,不得不从繁荣的东南,重新投向广袤而危险的北方。
是年秋,北疆告急。
游牧骑兵突破边墙,深入腹地,连破数城,兵锋直指战略重镇大同,朝野震动。
是战是和?朝堂之上再起波澜。
以兵部侍郎和部分边将为首的“主战派”,力主调集重兵,给予迎头痛击,以绝后患。他们背后,是渴望军功的勋贵集团和部分与北方军镇利益相关的官员。
而以新任户部尚书(非上官守谦,守谦已因年迈致仕)和部分言官为首的“主和派”,则认为朝廷重心刚转向东南不久,国库虽丰,但双线作战负担过重,且北方敌人势大,不如暂避锋芒,以金银绢帛换取和平,争取时间整顿边防。
这场争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激烈,因为它直接关系到帝国的生死存亡。
太子监国,征询群臣意见。身为东宫詹事的上官明远,态度至关重要。
上官明远内心倾向于积极防御,在确保要点不失的前提下,寻找战机打击敌人气焰,但不主张轻易发起大规模远征。这既符合上官家一贯的稳健作风,也基于对国力的现实判断。然而,“主战派”指责他怯懦,“主和派”又觉得他不够彻底。
他陷入了祖父和父亲都曾面临过的两难境地。
上官明远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他连夜修书,派心腹快马加鞭送往江南靖园,向致仕的父亲和年迈的祖母请教。
靖园内,上官守业看完儿子的密信,神色凝重。他携信来到母亲苏婉清的居所,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依旧耳聪目明。
苏婉清仔细阅读了孙子的信和随信附上的北方军情简报,沉默良久,方缓缓开口,声音虽苍老,却带着洞穿世事的清明:
“业儿,远儿所虑,不无道理。然此次北患,非同小可。观其首领行事,志不在小掠,而在吞并。若一味求和,示弱于人,恐养虎为患,将来索求无度,边患永无宁日。当年北宋教训,殷鉴不远。”
上官守业点头:“母亲所言极是。但大规模出兵,国库、民力确实堪忧。且朝中意见纷纭,远儿身处漩涡,压力巨大。”
“所以,不能简单地战或和。”苏婉清目光深邃,“需得有战之决心,亦需有和之智慧。关键在于,如何‘以战促和’,打出威风,让敌人知难而退,方能换来真正的、体面的和平。”
她顿了顿,继续道:“告诉远儿,此刻他身为东宫近臣,建言当以‘固本’为先。力主加强大同及周边要隘防守,确保万无一失;同时,建议陛下和太子,启用熟知北疆、善于野战之将领,赋予其一定机断之权,不必急于寻求决战,而以精锐骑兵游击袭扰,断其粮道,疲其兵力,挫其锐气。此乃当年你父亲在兵部时,应对类似局势曾议之策。”
“此外,”苏婉清补充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需提醒远儿,朝堂之争,可借力打力。主战派中,亦有只为军功、不顾大局之辈;主和派里,亦有真心忧国、只是策略不同之人。让他仔细甄别,团结那些真正以社稷为重的务实官员,形成合力。切不可陷入非此即彼的意气之争。”
上官守业豁然开朗,母亲的分析,直指问题核心,提供了超越简单战和之争的战略思路和政争应对之法。他立刻回信,将祖母的见解详细告知上官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