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八年春正月的含章殿,铜鹤香炉里焚着海南沉香,青烟如缕,在晨光中蜿蜒上升,却驱不散殿内弥漫的凝重。
宋文帝刘义隆斜倚在九龙金漆榻上,明黄缎面的龙袍袖口滑落,露出腕间暗纹,那是太医用朱砂绘制的避邪符箓。
他面前的紫檀御案上,摊着一卷素白绢帛,正是辛弃疾近日递呈上来的《刍荛十论》抄本。
“陛下,辛大人所呈《刍荛十论》,臣已通读完毕。。” 内侍持策论躬身侍立,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听来振聋发聩,”文帝听完后坐直身子,对内侍说道,“只一遍似乎印象不深,从第一条起再诵读一次吧。”
内侍应诺,翻开原本从审势篇开始为陛下陈诵。
随着绢帛展开,内侍将目光再次扫过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时,仍在心中暗惊 —— 这字体筋骨毕露,竟似带了杀伐之气。
“用兵之要,首辨形势。形者,外显之规模;势者,内蕴之虚实。不察二者之分,则惑于表象、迷于机变,胜不可图,必致覆亡。。。”
内侍的声音陡然拔高,殿内文武百官顿时交头接耳。
左仆射王弘捻着花白胡须,朝服上的蝉纹玉佩轻轻晃动:“此论似曾相识,倒与昔年范晔所呈《后汉书?四夷传》批注有几分神似。”
他身旁的吏部尚书江湛立刻附和,广袖拂过案几上的《元嘉起居注》:“王仆射所言极是,辛大人刚从江北归来,莫非是听了些胡地流言,便臆断北魏必乱?”
辛弃疾肃立在丹陛之下,从七品朝服的下摆被穿堂风掀起一角。他昨夜连夜赶制的皮甲内衬尚未卸下,肩甲上的獬豸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听见江湛此言,他上前半步,靴底与金砖相击,发出清越声响:“江尚书可知,臣去年于淮河渡口擒获北魏细作,搜出其密信,言‘魏主暴虐日甚,宗室人人自危,周边柔然吐谷浑诸部早存攻占北魏之心’?”
“辛大人好大的口气!” 右卫将军沈庆之突然出列,铁刃甲的肩吞擦过殿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这位三朝老将鬓角霜白,却目光如炬。
“元嘉二十七年北伐,我军兵临滑台,却因粮草不继功亏一篑。如今府库空虚,流民未复,岂容再言战事?”
沈庆之指向殿外飘落的春雪,“今岁春寒,百姓尚在啼饥,大人却要以血肉之躯填索虏之壑?”
辛弃疾迎上沈庆之的目光,看见他甲叶间露出的绷带 —— 那是去年抵御北魏时留下的箭伤。
“沈将军,” 他的声音沉如洪钟,“昔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今将军春秋虽高,然胸中甲兵未老。臣所言十论,非独北伐,更有‘屯田’、‘劝农’、‘固边’三策,正为解决粮草之困。”
话音未落,殿角突然传来嗤笑。
新任御史中丞袁淑摇着象牙柄麈尾,紫袍上的云纹刺绣在烛光下流转。
“辛大人此论,恰似纸上谈兵。昔年晁错言‘重农贵粟’,终遭腰斩;主父偃献策‘推恩’,竟被灭族。大人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袁淑顿了顿,目光扫过辛弃疾腰间悬挂的斩马刀,“何况大人新来乍到,便以‘刍荛’为名,是视我朝无人耶?”
“袁中丞此言差矣!” 辛弃疾猛地按剑,佩刀出鞘寸许,寒光一闪而过。
“刍荛者,樵夫也。臣虽不才,愿为陛下做那砍柴之人,为大宋劈开荆棘之路。若怕风摧,何敢言战?”
他指向御案上的绢帛,“‘审势’篇末句,臣已写明:‘机会难得,时不再来。若待北魏整合完毕,我朝将永无宁日!’”
文帝一直沉默地摩挲着玉镇纸,此刻突然抬手,龙袍袖口的十二章纹随动作起伏。
“够了。” 他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转过头来安排内侍继续读‘屯田’篇。
内侍连忙应诺,展开绢帛的手微微颤抖:“臣请于江淮之间,仿汉赵充国之法,划地为屯。每屯千人,且耕且战。春种秋获之际,以强弩守边;冬日农闲,则教以战阵。。。”
“此法可行!” 王玄谟突然越众而出,这位曾力主北伐却输掉了裤衩的前彭城太守双目炯炯。
“昔年臣守彭城,见流民垦荒,若有军屯庇护,何至屡遭胡骑掳掠?辛大人此策,正合臣意!” 他腰间的配饰剑穗剧烈晃动,显示着内心的激动。
“王将军别忘了元嘉七年!” 沈庆之立刻反驳,“当年檀道济唱筹量沙,看似妙计,实则已是粮尽援绝。军屯虽好,然戌卒久耕,恐忘战阵之事。”
辛弃疾上前一步,与沈庆之并肩而立:“沈将军多虑了。臣在‘练兵’篇中已言明:‘每屯设武学博士,每月三旬习耕,一旬演武。战时为兵,闲时为农,此乃寓兵于农之道。’”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此乃臣绘制的‘撒星阵’图示,步骑相参,长短兵器配合,正可克制胡骑冲锋。”
图纸在大臣间传递,江湛接过时,指尖触到绢帛上细密的血点 —— 那是辛弃疾昨夜绘制时,因过于用力而刺破指尖留下的。
“大人此阵,看似精妙,然需各兵卒配合默契,非数月可成。” 江湛皱眉道,“我朝兵源多为招募,岂能如臂使指?”
“江尚书可知‘军令如山’四字?” 辛弃疾的目光如刀。
“臣在江北时,曾以数百南归之人破北魏士卒千人,靠的并非人多,而是军令严明。若陛下肯授臣便宜行事之权,臣可在三月内,于江淮屯田练出三千‘飞虎军’!”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文帝的咳嗽声打破沉默。他摆手示意内侍退下,目光依次扫过群臣,最后落在辛弃疾身上。
“辛爱卿,你这十论,句句切中时弊。然事关重大,容朕与辅政大臣从长计议。”
文帝顿了顿,指节叩击着御案,“今日待散朝后,卿可随朕至偏殿,详谈今日之策论。”
辛弃疾深深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金砖。
他听见身后袁淑的冷哼,听见王玄谟的叹息,也听见沈庆之甲叶摩擦的轻响。
含章殿的晨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投在殿柱的蟠龙纹上,恰似一柄横空出世的利剑,在满朝文臣武将的注视下,劈开了笼罩在南国上空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