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薛安都猛地抬头,见辛弃疾眼中映着月光,亮得像当年在弘农城头望见的南归烽火。
薛安都突然跪地,将陶碗重重磕在草地上:“某随将军疏浚芍陂,若有二心,便如这碗 ——”
话音未落,已挥掌劈向碗沿,陶片裂成两半,麦粥淌进渠中,与流水融为一体。
辛弃疾扶起他时,发现薛安都掌心渗出血珠,却笑道:“当年孙叔敖治陂,有老父献《水经》;今日我治陂,有你献热血。”
他解下自己的佩剑穗子,替薛安都缠住伤口,穗子上的铜铃发出清响,惊起一对夜鹭。
“明日起,你管芍陂的水闸,顺便教教那些新兵怎么用马槊耕地。”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薛安都捧着半块陶碗站起身,忽然指着渠水上游:“将军看,水脉通了!”
只见月光下,一道银练般的水流正顺着新挖的支渠奔涌而来,撞在堤坝上溅起水花,恰似当年他在黄河边见过的归帆。
辛弃疾望着水流,忽然想起年轻时在带湖庄园写的《鹧鸪天》,便低声吟道:“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薛安都虽听不懂词意,却见将军指尖在残卷 “固边” 二字上轻轻摩挲,墨痕被露水洇开,渐渐化作芍陂的形状。
更夫敲过五更的梆子声时,辛弃疾已在渠边打了个盹。
晨曦微露,他肩头的露水凝结成珠,顺着 “济南” 二字的剑穗滑落,砸在《刍荛十论》残卷上,将 “固边” 二字的墨痕洇成蜿蜒的水纹。
薛安都捧着半块陶碗蹲在一旁,见将军睫毛上凝着霜,便解下自己的粗布腰带想替他披上,却被辛弃疾抬手制止。
“去看看支渠的闸门。”
辛弃疾声音沙哑,指尖划过残卷上模糊的芍陂轮廓,忽然起身望向东南方的岗峦。
那里的晨雾正被风吹散,露出一片灰黄色的荒滩,几株歪脖子老柳在风中摇曳,枝条上还挂着去年的枯叶。
这便是三日前选定的一处屯田址。
此刻薄雾初散,可见遍地丛生的蒺藜与蒿草,枯黄的草茎间散落着碎陶片,远处三间茅屋的土墙裂开尺许宽的缝隙,屋顶的茅草被野风卷得七零八落,露出发黑的椽子。
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从破屋窜出,对着队伍狂吠,却在望见辛弃疾腰间的佩剑时瞬间夹着尾巴缩了回去。
辛弃疾蹲下身,抠起一块板结的泥土放在掌心碾磨。
土块里嵌着半截生锈的箭头,显然是昔日战场遗留。
他将箭头抛向空中,目光扫过荒滩上交错的车辙:“此处原是古寿春今寿州多场战役的交兵处,地脉虽硬,却有三条暗渠通着芍陂。”
“将军,这土比铁还硬。” 身后传来亲兵的嘀咕。
辛弃疾回首,见是跟随自己的归南苍头亲卫老兵,正用锄头狠砸地面,却只刨出个浅坑。
辛弃疾走上前,接过锄头猛地抡下,只听 “咔嚓” 一声,锄头刃口崩掉一块,而泥土仅裂出寸许深的缝。
“看见没?” 辛弃疾指着裂缝里渗出的湿土,“下面两尺便是沙壤。
当年孙叔敖治陂,用的是‘畚锸开渠,火耕水耨’之法。”
他从箭囊取出火石,敲出火星点燃身旁的蒺藜,火焰 “呼” 地窜起,将干枯的草茎烧成灰烬。“火焚野草,既可肥田,又能驱虫。”
说话间,雾气完全散去。
阳光照在荒滩上,映出无数细小的闪光点 —— 那是埋在土里的碎瓷与贝壳。
辛弃疾拾起一片带釉的陶片,釉色剥落处露出灰胎,上面隐约有 “永和九年” 的刻痕。
“看来东晋之时这里就曾是屯垦区,” 他将陶片抛向远处,“今日我们便在古人的田垄上,再开新渠。”
“将军!” 老兵忽然指向东南,只见一队流民正扛着锄头走来,领头的正是被选为屯长的薛安都。
中年人肩上搭着件打满补丁的夹袄,袄角露出半截北魏制式的皮护腕,腕上还缠着辛弃疾赠的剑穗。
“昨夜芍陂水脉通了,” 薛安都将一卷草绳递给辛弃疾,绳结上串着五枚鹅卵石,“将军,按您说的,支渠的闸门都已建好,而且在五条支渠都设了水标。这是大伙从石潭中捞到的‘定水石’,据说孙叔敖治陂时用过。”
辛弃疾接过草绳,指尖触到石头上的水锈,忽然笑道:“当年孙叔敖有老父献《水经》,今日我有大家献的定水石,天时地利人和均已齐备。”
他扬手将石头抛入身旁的沟壑,石子落水声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飞向远处的茅屋。
此时日头渐高,荒滩上的蒺藜被晒得噼啪作响。
辛弃疾解下腰间酒囊喝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不一会儿就在铠甲上结成一缕盐霜。
他望着薛安都带领流民开始除草,锄头起落间扬起阵阵尘土,忽然拔剑插入地面,划出一道丈许长的深沟。
“从这里开始,” 剑光在阳光下闪了闪,“挖三条主渠,每条宽三丈,深五尺。”
他抬脚踢开一块狗头大小的青石,石头滚落处露出半截断碑,碑身上 “义熙元年” 的刻字已模糊不清。
“记住,渠壁要修成斜坡,底部铺碎石,这样水流通畅,还能防坍塌。”
亲卫望着深沟里渗出的水渍,忽然跪地道:“将军,某想起家乡的井田之法,也是这样开沟挖渠的。”
辛弃疾伸手扶他起来,却见他掌心磨出的血泡,与昨日薛安都的伤口遥相呼应。
“无论是井田还是屯田,” 辛弃疾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都是要让百姓有饭吃,让边军有粮屯。” 他指向远处芍陂方向,那里的晨雾已化作一片云海,“待芍陂的水引到这里,荒滩就成了稻米的粮仓,到那时 ——”
话音未落,薛安都忽然高喊:“水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银练般的水流正顺着新开垦的沟壑奔涌而来,撞在断碑上溅起水花,将 “义熙元年” 的刻字洗得发亮。
辛弃疾弯腰掬起一捧水,看见水中映出眼前欣欣向荣的景象,又忽然想起自己隐居的带湖庄园中的春色,便低声吟道:“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
水流漫过荒滩时,薛安都忽然指着水中漂浮的陶片,那上面的 “永和九年” 刻痕在阳光下忽明忽暗。
中年人想起年轻时在黄河边见过的归帆,忽然跪倒在地,用手捧水饮下,泪水混着水渍滑落:“将军,这水甜过我家乡的汾河水!”
辛弃疾望着蔓延开的水泽,见无数细小的气泡从泥土中冒出,恰似无数破土的新芽。
他将佩剑插在断碑旁,剑穗上的铜铃在风中轻响,惊起一对掠过水面的白鹭。
而远处的流民们已挥起锄头,在湿润的土地上划出第一道犁痕,惊飞的麻雀群中,有几只正衔着芍陂的水草,飞往新垦的田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