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一连串的鞭炮打破安阳县城静谧的清晨,城内人纷纷朝鞭炮声响起的地方赶去看热闹、
最后却发现,竟是从李大财主的府上传来的。
见一顶大红的鎏金华盖,雕琢精美的花轿,停在李府门口,两侧有面容陌生,身着红袍的仆役、佩刀侍卫,以及吹拉弹唱的乐工们在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张管家亦一身红衣,站在李府门口,冲着各位父老乡亲抱拳,扬声道:“今日是我们府上二小姐出嫁的大喜日子,各位父老乡亲,同喜同喜啊!”
说完,他冲后面的几个小厮招了招手。
那几个小厮得了指示,纷纷把手里托盘的大红色红纸包着的喜糖,洒向人群,人群们摩肩接踵地纷纷涌上前,伸出双手,去争抢如天上红雨般的喜糖!
偶有外围的几个人见挤不进去,便只好接头交耳地议论,“我怎么记得这李府千金岁数不大,怎么就要嫁人了呢?”
安阳县城不大,因此向来没有秘密,有好事者对县中寻常百姓们科普道:“唉,是呀。你们是不知道,我二舅哥他三姑奶奶家的孙子媳妇,就在李府里做针线上的长工,说是李府的二小姐,跟京里的一位裴姓典薄老爷府上的公子定了亲,本来该过两年再嫁过去的。但那裴公子这些日子染了疾,一直不见好。裴家想起这门亲事,于是派了人过来接亲,打算让李府二小姐进门冲喜去的。”
如此这般一传十十传百,等到众人见李大少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背着一个身着大红嫁衣,盖着红盖头遮却了面容的小姑娘出来时,愈发肯定事情的真实性!
一时之间,不少人看向已经坐进花轿里的小女孩,眼神中不免带了些许同情。
李大少爷淌着满脸的鼻涕、眼泪,扒拉着花轿上雕花的窗框,那模样不像是他妹妹要嫁人了,倒像是他妹妹要奔赴刑场。
他自从前两天突然得知了白拂雪要“嫁人”离开李府,远去京城的消息。
已然不知第多少次嘱咐道:“啊!雪儿,哥哥没用呀!哥哥要是好好读书,这会子考中了进士,裴家他们就不敢这么欺负你了啊!雪儿,去了京城你要是被他们家欺负了!记得写信回来告诉我,我,我……”
李大少爷涨红着脸,“我”个半天没我出来个所以然来,毕竟哪怕他遗传自李财主那感人的智商,但打小也耳濡目染,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
哪怕那裴家,只是一个光禄寺的小小典薄,但也不是他们一个地方上的小财主能抗衡的!
用扈夫人恨铁不成钢教训自家傻儿子的话说,雪儿能嫁进裴府,那是他们这种小财主家高攀,大大的高攀!
李大少爷擤了擤鼻涕,期期艾艾地道:“你要是受欺负,或者是那裴公子病死了,实在不行,实在不行你就和离,到时候哥哥来京城接你。”
旁边的护卫大哥看不下去了,他本是镇南王府的侍卫,眼下接到伪装成接亲队伍送人的任务,心觉就够离谱的了!
何况长史跟他说扈娘子培养得优伶不是个男的吗?
到了地方和扈娘子交流后,他才知道,说是安阳县地方太小,男人长期不出门,容易惹人怀疑,为了避嫌才对外宣称是个姑娘!
他哪里知道李大公子是真情实感,更不知李大公子的缺心眼程度,到现在他还被蒙在鼓里呢,在他的认知中,白拂雪一直是个妹妹,是个女的。
想他妹妹才只有十二,居然要被那“狠毒”的裴家拉去冲喜!
说不得运气不好,到了京城,那裴公子早咽气了,只怕尸体都凉透了!
说不得他妹妹一进门就做了个小寡妇!
那多可怜啊?
想及此,哭得越发伤心了。
侍卫哪里知道?
只狠狠瞪了李大公子一眼,以为他是戏多,瓮声瓮气地催促道:“行了!行了!此行入京少则一个多月,慢则两月呢,可别路上耽搁了。起轿!”
“妹妹,妹妹啊——”李逸尘挣扎着,甩脱扈夫人死死拉住他胳膊的手,追上花轿,往窗框里塞了个东西,在外急急地快速絮叨:“妹妹,这个你拿着!我也没什么好送的,你喜欢看书,哥哥雕了个枫叶书签给你!本来,我还想寒露过后,求娘带你一起去城外的玉佛寺看枫叶呢!那里清净,没有外人,你要是想家了,就拿出来看看……”
白拂雪生性凉薄,不管是白河村的便宜爹娘,在白河村消失于大火中化作飞灰,他也就开始时惊讶悲伤了一下,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更遑论,仅仅接触四年的李府中人。
本来见到李逸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没太大触动,白拂雪甚至有点想笑。
但当李逸尘扔进来,一个约婴儿手掌大小的木雕书签落在花轿的地上,还在轿底轻微地弹动两下。
白拂雪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他迅速拉下盖头,俯身捡起来,看着手掌里那雕工稚嫩,笔触生涩的一块大约只能看出个树叶形状的小木牌时,他愣了一下。心脏似被谁突然轻轻触动,猛地收缩了一下,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李逸尘,李大公子可万万算不上一个好人,脾气不好,对下人们颐指气使,脾气上来了,非打即骂;
人又懒又馋,不爱读书;
哪怕喜欢做木工,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还拿书童来泄火;
没有羞耻心……
可是,李大公子平日出门遛弯,也会记得家里有个出不得门的小妹妹,他觉得“她”太可怜了,就因为他娘一心想培养个什么“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出来,说什么将来将她嫁入高门,他们家就有靠山了。
所以,街上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都不能出门来玩,大写得一个“惨”字!
于是李大公子也会偶发善心,随手买些小玩意儿带回去,送给小妹妹;
李大公子见自家“小妹妹”每次来叫自己吃饭,眼睛老往自己书架的书上瞟,他才十四、五岁的年纪,也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讲究与意识。
便随手就拿起一本递给“小妹妹”,道:“拿去看吧。”
反正李大公子自从上私塾的那一年开始,就患上一种看见太多字就会头晕的不治之症。
他想着,要是能培养出来帮他写作业的小妹妹也是不错,只可惜对于帮写作业这件事,“小妹妹”一直是坚决拒绝的!
毕竟,“小妹妹”上次帮写作业,已经翻过一次车了。
总之,李逸尘李大公子身上缺点一堆,但多多少少总有那么点子可取之处的。
白拂雪安慰自己,转过头,却发见窗外追着轿子的李大公子不见了,他回首张望,见李大公子被几个小厮按在原地,还在四肢乱舞的挣扎,后面扈夫人和李财主正一颠一颠地赶到李逸尘身边。
“咳咳。”轿子边执刀的护卫轻咳了一声,他看见盖头底下雪似的白发,眸中闪过惊异,但很快回过神。
护卫在心里算了算时间,瞬间明悟,光禄寺掌祭祀、朝会、宴乡酒醴膳羞之事,而十二月十日为当今锦桓帝圣诞,又称万寿节。
这轿子里的白发童子,大约便是镇南王为贵妃娘娘准备送给锦桓帝的寿礼。
于是曲起手指,用指关节敲了敲轿子,自己却赶紧垂下首,沉声警告道:“别让别人看到你的样子!把盖头盖上!”
护卫心跳如鼓,当他明白,轿子里是皇帝的所有物后,恨不得自剜双目。
但与此同时,内心中,一股幽暗的情绪升腾,生出轻视、轻蔑之心。
他想轿子里的,只不过是可能成为皇帝宠物的存在而已。
他一个宠物,算哪门子人呢?
所以,往后的日子我需要用对人的态度来对他吗?
不需要的。
“哦。”白拂雪低低应了一声,敏锐地观察到护卫垂着头颅,貌似恭敬,但语气却又很不客气。
不过白拂雪向来不是在意这种小事的人,他回头望了一眼轿子后面,见已经赶到李逸尘身旁的李财主与扈夫人,似乎在对李逸尘说着什么。
白拂雪收回视线,重新拉好通红似火的帘子。
花轿内重新陷入一片红色,白拂雪摩挲着那块枫叶小木雕的书签,李逸尘还花费了心思在叶柄的尾部拴了根红色的流苏,他垂着的湛蓝色眸子中光芒微微闪动,隐约似有人低声道了句“谢谢你,哥哥。”
李逸尘耳畔是出现了幻听般,他回过头望向朝远方而去,那接亲的队伍在天际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光点。
李逸尘捏了捏拳头,唤了声“书童。”
“少爷?”书童疑惑地问了声,不知道李逸尘叫他什么事,只见李大少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坚毅地道:“从明天开始,我要好好读书,早日考取功名!将来妹妹也不会再被送去冲喜了!书童!你要监督我!”
“啊?哦。”书童应了声,也回头望了眼远去的队伍,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有些羡慕、有些嫉妒。
两天后。
书童推开书房的门,见瘫在椅子上,脸上盖着摊开的一本书的少爷,正从书底下发出雷鸣般地呼噜声。
“少爷,快起来,这样子睡会着凉的。”
“啊?啊?嗯……书童吃饭了吗?”
“还没呢,少爷。”
“哦。那我再眯一会儿。等等吃饭再叫我。呼……呼……呼噜……”
一时间,书童望着再次睡过去的李大公子、
心头燃烧起来的嫉妒与羡慕登时消散了个干净。
他望了京城方向,瞧见天边盖着一朵大大的,阴沉沉的乌云。
心头不由暗暗地想:“什么呀!原来,二小姐你也和书童是一样的啊?”
从秋末到深冬。
白雪落在金灿灿的红轿子顶上,落在喜气洋洋卖力吹奏着喜乐的乐工肩头,一行人顶着天空中连绵不绝,纷纷扬扬的落雪,吹吹打打地过了高大巍峨的城门,在街上左绕右拐地最后拐进一个黑漆漆大门的院落里。
入了深深的院落,乐声骤停。
一叠整齐划一地脚步纷纷离开,白拂雪听到轿子外面还留有一个男人的呼吸声。
裹着扈夫人好心准备在路上给他保暖的雪白色狐裘,两只手掌不住地在狐毛上摩挲取暖,他想要站起来,却听到男人喝道:“坐着别动。”
白拂雪只好无奈地重新坐回去,下一刻,一个高大的男人掀开轿帘,突然挤了进来。
他需要时刻半弯着腰才能避免被顶头,然而男人非要用这么个别扭的姿势,居高临下地抬起白拂雪的下巴,迫使白拂雪被迫仰着头。
白拂雪看到男人脸上戴了个唱戏似的花脸面具,似乎充满了神秘感。
然而并不,白拂雪觉得这男人脑子多半也沾点什么。
他这种姿势不难受么?
男人的另一只手划过白拂雪的脸颊,发出一声轻笑,“呵。不愧是当年名动京城的扈三娘培养的人!果真绝色!”
“……”
男人放下抬着白拂雪下巴的手,动作轻柔地取下他头上装扮成新娘子的凤冠,看也不看一眼地扔到地上,然后一根一根地缓慢取下金凤钗,他看着雪白色如上好的绸缎一缕一缕地纷纷落下,散开在背后。
压着嗓子,低低问:“知道自己的任务吗?”
“……”白拂雪沉默着没搭话,
果不其然,男人已自顾自地道:“在萧贵妃顺利生下皇胎之前,你不许让皇帝去碰别的女人。”
白拂雪扬起一个微笑,用一个看煞笔的眼神看向男人,“我都有这项本事了,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呢?”
玛德!这镇南王脑子有疾吧?
镇南王取金钗的手停住,他来回抚摸着白拂雪那一头雪似的长发,缓缓道:“你去代替那些在皇帝床上的女人不就好了?”
白拂雪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提醒道:“我是男的!”
镇南王轻蔑地笑了一声,蹲下来拍了拍白拂雪的脸,道:“男的女的有什么要紧,反正皇帝也不会在乎。”
白拂雪瞳孔颤了颤,思考你要我卧底可以,你让我宫斗不行!
白拂雪可太懂自己啦,就凭他这种没情趣的货色,除了一张脸好看,能让人提起那么一两次兴趣,过后就忘了!
对这种事,他有经验!
别问为什么有经验,问了白拂雪也不知道,但他隐隐约约就是知道自己有经验。
于是,白拂雪干脆而果断地答道:“我做不到!”
镇南王声音温柔,他靠近白拂雪,像是在逗一只小狗,抚摸着他的脖子,感受到白拂雪嫌恶的躲避和颤抖,他笑出了声,貌似好意地提醒道:“小兔子,我也没指望你一个人啊。还有,在本王面前这样躲就算了,本王性子好,要是过些日子在皇帝面前也这样躲?”
镇南王比了“嘘”的手势,他笑道:“你也不想第二日就被扔到乱葬岗埋了吧?”
说罢,他转身掀开轿帘离开,带入无数冷风吹入轿中,伴随突兀出现的无数窸窸窣窣的甲胄摩擦声,与无数脚步声。
白拂雪背脊上都是冷汗,无力地靠在轿子上,裹紧了狐裘、
他想起了安阳县里,被压在书桌上的书童。
书童那日卑微地说:“书童本来就是做这个的,少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这个世界有病!
白拂雪在心里念了一句。
十二月十日。
太液池内,无数绫、罗扎就的荷花与莲叶,在白雪中盛开。
远处的箫声隔着水音幽幽传来,空旷悠远。
铃音乍响,莲叶上似有九天仙人降落凡尘。
刹那间,箫声一猝,琴音淙淙,剑光顿如匹练般倾泻,如江海凝清光,似羿射九日落。
锦桓帝一手撑着脑袋,歪斜在龙榻之上,指头伴着乐曲在扶手上轻点,一舞罢后,冲躬着身子,手执拂尘的太监含笑一句:“赏。”
太监会意,一声声往下传递。
听着接连不断的“赏”声在大殿内回荡,坐在旁边富贵如花的贵妃笑意盈盈,端起金樽遥遥敬了锦桓帝一杯酒,道:“臣妾托兄长寻访民间艺人献舞,贺皇上万寿无疆,皇上喜欢就好。”
“爱妃有心了。”
夜深如墨,皇宫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而一座华丽高耸的金殿之中,温暖如春。
瑞脑香气蔼蔼,帐幔层层垂落。
中年帝王歪在雕龙金漆的床榻上,笑眯眯地向跪在地上的白发小童问。“白天时候,你手脚上戴的金环呢?”
翌日清晨,天青如洗。
“叮,叮,叮叮。”
不规律的铃铛声在甬长的甬道内响起,一点点滚烫赤热的鲜血伴随一深一浅的脚步,落在皑皑白雪之上,仿佛是在雪中盛开的红梅。
“叮!”
铃铛声微微颤抖,白拂雪扶着血红色的宫墙,终于忍不住疼痛,缓缓蹲下来吸气。
而那血红色的宫墙上,留下了一串暗红的血手印。
他本来以为皇帝只是跟他睡个觉而已,他现在又没有力量,又反抗不了,他以为他咬咬牙,就当被狗咬了!
结果……还不如睡觉呢!
玛德!这狗皇帝是真变态啊!
他自以为在忍受疼痛方面,经过严格的训练,结果在狗皇帝的折磨下他简直像是个弟弟!
狗皇帝简直就是,传说中刑部缺少的人才!
路过的一列列宫人匆匆行过,最多对蹲在那里痛得直抽气的白拂雪瞥了一眼,又匆匆跟着队伍离开。
忽然,一顶乌云遮却光芒,白拂雪察觉似的抬头,看到一个撑着伞的老妪,沟壑纵横的脸上扬起一个古怪的微笑,她道:
“可悲的孩子哟,我看你根骨清奇,可愿入我合欢宗?入我合欢宗,长乐常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