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娇娘心怀忧虑的一直坐到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时分。
等白拂雪早吃完了饭,看白娇娘依旧坐在凳子上不挪半寸。
既不说事,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出于礼貌也只好在旁边陪着,绞尽脑汁地找起话题,向便宜堂姐问起她父母、小妹近况。
白娇娘过年时,才能与母亲、小妹见一面,可以留她们在景阳宫里住两天,唠唠闲嗑。
不过她母亲、妹妹过不惯宫里的生活,最多两天就主动告辞。
她自从当上皇后,锦桓帝自然把他那名义上的便宜岳父、岳母、小姨子一家接来了京城长居。
又自诩大方地给他老丈人封了个有名无实的公爵,赏赐下无数金银,府邸、田庄、仆从等等。
起初,白一九夫妻尚惶恐着,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
迷迷瞪瞪被一群金甲将士,一路“押送”到了京城后,又迷迷糊糊地跟着一个圆脸太监进宫,亦步亦趋地行礼磕头。
却只听上头那个一身龙袍的男人笑了声,将他们扶起来,反倒称呼他们一句“岳父、岳母。”
吓得二人战战兢兢,浑身抖若筛糠。
及至过了好一段日子,方才能确定不是自己在做梦。
心道:“妈耶!老白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他俩还能有个做皇帝的女婿?”
他们平日做梦,可都不敢这么梦!
因二老刚到京城时,接了请帖,结果在人家府上闹过笑话,他们面子薄,但架不住投请帖的人络绎不绝,推也不是,去也不是。
最后索性主动搬去城外狗皇帝赏赐给他们的一处山清水秀的庄园里。
他们一年里大半时间,都在那里过着田园牧歌的生活,对外美其名曰“岁数大了,喜欢清净”。
白拂雪也听狗皇帝提过,他虽对这便宜岳父、岳母胸无点墨感到嫌弃。
但又感慨白家老小面子薄,知道既然不懂,就老老实实窝在家做个乐家翁,不主动出门去招惹是非,或出去给他丢人现眼。
在京城生活的这两年,半点不给他这位皇帝女婿添麻烦的。
狗皇帝的上一个岳父姓王,鼻孔朝天,都不带正眼看他的。
因此对比产生美。
故而狗皇帝对白家二老,连带他小姨子的知情识趣,感到十分满意。
白娇娘是个老实人,听到白拂雪问她父母、小妹,心说我哪里能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想来如今衣食无忧,自然是好的啦。
于是诚实地回道:“要说近来,我也不清楚。不过他们日常在城外的田庄里住着,那里米面菜蔬都有,不怎么花钱。等重阳节宫中宴会,他们大概会回来,到时我去问问?大将军,你是找我爹娘有什么事吗?”
“不,我也只是随口问问伯父伯母近况。”
白拂雪一脸无奈,心说我这不找点话题吗?总不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结果他这便宜堂姐倒好,再次把天给聊死了。
且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
又过了许久,连长孙朔都坐在她身旁点起豆子来。
让白拂雪不禁心生疑惑,他之前发现白娇娘对长孙朔说被他哥哥欺负的事,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所以她来找自己不是为这件事?
那还能干什么?
孰料白娇娘注意到长孙朔开始打瞌睡,心里松了口气,想总算熬到这小子快睡着了。
毕竟她带着长孙朔来,只是找个借口,她总不好单独一个人跑来找堂弟,但那种事又不好在孩子面前说。
好在白娇娘对自家大胖小子的生活作息十分清楚,知道他吃完饭没一会儿就困了。
于是招招手唤来奶娘,小声吩咐让她,带着部分人把长孙朔带回景阳宫。
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许久,她终于搅起手中一张手绢,终于开口。
她微微偏头,与一旁侍立的一位身材高挑的宫女状似无意地对了一个眼神,张口却是问:“大将军,我隐约听说最近这半年来,皇上晚上不怎么回寝殿,是吗?”
白拂雪万万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很是不明所以,但还是诚实的点头。
心说狗皇帝不回来不是好事吗?
床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只有鸣鹤立在白拂雪旁边,心道果然,但看白拂雪懵逼之后,甚至有点开心的样子。
暗自幽幽一叹,心说大将军行军打仗的确算无遗策,可惜这方面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连她都明白皇后娘娘话里的意思了。
白娇娘沉浸在自己的惶恐与悲伤中,半点没注意白拂雪的表情。
白拂雪瞬间意识到这么快乐不好,急忙收敛一想到狗皇帝不跟他抢床就高兴的样子。
当白娇娘再次抬头时,她自然对面无表情的白拂雪恍然无觉。
发出长长叹息后,蹙眉说起她知道的信息,一心讲诉道:“大将军,之前有位杨美人很得皇上的宠,她是今岁春天进宫的,的确长得漂亮,性子也活泼,连我见了也很喜欢。但前月,那杨美人似乎因什么事冒犯了皇上,皇上很生气,甚至杖责了她不说,连她身边伺候的宫人们都被遣去行宫做杂活。到如今,她都不太能下地。这件事后,皇上再也不曾去过杨美人那里,反倒……我听说,近来皇上常去教坊司,那里有一个叫“蓝斋”的男孩子,皇上还封了他做司正。”
“哦。”
白拂雪点点头,不明白他这便宜堂姐跟自己说这个干嘛?
白娇娘不理解白拂雪为什么面上依旧能够一脸平静?
他不该跟自己一样担忧吗?
她拧眉问道:“大将军,你是和皇上这些日子闹矛盾了吗?”
“没有吧?”
白拂雪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摇摇头。
近来,除却狗皇帝必须出席的朝会外。
他和狗皇帝连面都没见过几回,他自认自己做事很有分寸,当然也免得被狗皇帝迁怒、让自己背锅。
但凡遇上狗皇帝,白拂雪都会事无巨细地跟狗皇帝趁机汇报近期朝中事务,让他知道万一出什么事,与自己无瓜。
但约莫狗皇帝一心只顾着玩,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等他说完,才敷衍地来一句:“大将军决定就好,朕相信大将军。”
然后狗皇帝又一溜烟跑得没了人影。
白娇娘见白拂雪摇头否认,再次心中一叹,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她这么些年在宫里早看淡了。
就连她自己也这样,有过风光无限,柔情蜜意的时候,
但过段时间,新鲜劲一过,渐渐皇上就与她淡了。
白娇娘觉得自己现在还算好的,好歹占着皇后的位置,宫规如此,每月总归能见上皇帝一两面,他们也没什么聊得,最多就是聊聊孩子的事。
何况她这便宜堂弟曾经也算得宠,做了大将军,日常同皇帝一道起行坐卧。
虽然她堂弟据说曾吃了什么仙丹,能容颜不老,但到底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说不得最近皇上看厌烦了。
这样的事情后宫比比皆是。
白娇娘有些遗憾,又觉这也怪不了白拂雪,是没办法的事。
但乍然想起侍女娟儿的话,又不禁生出万分担忧,终于说出她此行的目的。
白娇娘向白拂雪提议道:“皇上如今不来找你,也不太来找我。万一……唉,大将军,你说要不要我们给教坊司那孩子送点礼去?或者你比我聪明,也比我会说话,你去讨好皇上一下,你到底伺候皇上那么多年,说不得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皇上不会为难我们。”
为难?狗皇帝凭什么为难?狗皇帝活腻歪了,嫌头太痒是吧?
白拂雪此刻一副黑人问号脸.jpg。
他完全不能理解他堂姐的话,幽幽感叹着不愧是他脑回路清奇的便宜堂姐啊!
随后心道:
我不当大将军的时候,要去讨好狗皇帝!
我都当大将军了,还要去讨好狗皇帝?
那我这大将军岂不是白当了吗?
我现在不造反,狗皇帝都得谢谢我!
但白拂雪显然知道,他跟脑回路清奇的便宜堂姐解释不通。
再说便宜堂姐开口前,与她身边的那个侍女对视了眼神,看似只是不轻易的小动作,但仍然躲不过白拂雪敏锐的眼睛。
为什么会看她?
他前几日药瘾发作,狗皇帝人又不知去哪里鬼混,他懒得去找,反正忍忍就过去了。
这几年白拂雪在外出征,每月总有那么一晚,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毕竟狗皇帝自以为用红津丸的药瘾控制了他,所以才很放心的把大军交给自己。
前几天本来就没怎么睡好,白拂雪想早点睡觉。
但一想到,今日份的奏折还没批完,白拂雪就知道他又得加班了。
明明有足够批奏折的时间,可以早睡的时间。
却陪着这便宜堂姐干坐大半天,为了打发她快点离开,白拂雪只好答应道:“好,我知道了。”
目送便宜堂姐走时还一步三回头地再三嘱咐,白拂雪强绷着笑脸,见凤辇远去,浅红的眸色渐而深邃。
他转身,坐到自己的那张桌案上,叫住鸣鹤,向她打听道:“鸣鹤,你知道刚刚扶着皇后娘娘走的,那个瘦高瘦高的宫女叫什么?”
鸣鹤却丝毫不带犹豫,立即回道:“啊,大将军是说皇后娘娘身边的娟儿姑娘吗?从娘娘进宫起,她就伺候在娘娘身边了。”
“娟儿?”
白拂雪念了一遍,总觉得这名字似曾相熟,好像之前谁也对他提起过这个名字。
撑着下巴,仔细回忆一番。
好容易从角落里拾出一句已经落了灰的话。
那是如今已经不在人世的小吉祥,曾对他说过,“伺候白娘娘的贴身宫女娟儿在私底下对白娘娘抱怨司正您,说司正您整天跟在皇上身边,都想不起拉白娘娘一把。”
那时,白拂雪还不大在意。
宫里除了狗皇帝外的所有人,当时都活在王皇后动辄打死的阴影之下。
后来小吉祥还说,“宫里一直以来,有个说法,主子心里想的,嘴里不方便说的话,贴身宫女、太监会在旁边帮着说。”
也就白拂雪心大,不当回事。
但如果换个人呢?把小吉祥这句暗示当真,会如何?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好心每月分一半月钱出来,就想让你吃好点,结果你还不领情?
白拂雪想起自己从金阑府回来后,狗皇帝说小吉祥是被王皇后收买的人,所以把他杀了。
那么……
娟儿呢?
她必然不会是王皇后的人。
鸣鹤是投靠了锦桓帝,才留下了一条性命。
但娟儿总不至于也投靠了狗皇帝,狗皇帝要这么好糊弄,随便来个人投靠就信了,大乾早亡了。
娟儿是谁的人?
当初小吉祥应当没说假话,这句话应该真是娟儿说的。
她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
试图挑拨我和便宜堂姐的关系?
她有什么,或者说她背后的人,能在我和堂姐关系破裂后,得到什么好处?
可是今天呢?
她脑子简单的便宜堂姐应该是信了她的什么鬼话,从她堂姐的表现来看,她似乎很没有安全感,认为狗皇帝会对她、对我做什么?
于是巴巴跑来找自己,结果只为了鼓动自己去给教坊司的一个小子送礼?
还让自己去讨好狗皇帝。
她们让自己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短短几个呼吸,白拂雪就想了一大堆。
鸣鹤在旁,也意识到白拂雪向来不注重这些细节,如今却突然一反常态打听起这个。
于是小声问道:“大将军,那个娟儿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不确定。”
白拂雪手指摩挲着桌面的木纹,沉吟片刻,忽然有了一个计划。
“鸣鹤你去挑点礼物,要看上去就很贵的,明天送去给教坊司那什么来着?”
鸣鹤提醒道:“蓝斋。”
鸣鹤心说,其实大将军在上月我就跟你提过了,但日理万机的大将军,显然并没有记住。
自从皇上封了那个蓝斋做教坊司司正之后,阖宫都会不由自主联想到您……
毕竟上一个教坊司的司正,还是大将军您。
大家都想看您有何动作?
翌日,天光破晓。
教坊司鼓乐声突停,中断刚开始的晨练。
蓝斋手执一支白玉打造的洞箫,在一众或崇拜、或艳羡、或鄙夷的目光下泰坦自若。
十来岁的少年长身玉立,一袭青衣衬得他潇洒无羁,一张稚嫩的脸上尚带着点婴儿肥。
他凛然不惧地凝望着眼前几位穿着,比其它宫室华丽的太监与宫女们,已猜出他们来自于何处。
心中长舒一口气,暗道:“终于来了,定襄侯、大将军,一个月了,你终归忍不住了吗?”
半晌,蓝斋才态度轻慢地拱了拱手,明知故问道:“不知几位从何而来,为何打断我教坊司晨练?”
“你是谁?”
“在下教坊司司正,蓝斋。”
鸣鹤眯了眯眼,不觉轻笑。
身为锦桓帝寝殿的大宫女,她走哪里,大家对她不是客气有加?
皇家就是这样,哪怕是锦桓帝身边的宫女也要高人一等。
好久没人这么没眼色了。
虽然白拂雪的确亲口说的是送,但鸣鹤此刻被蓝斋轻蔑的态度,弄得有点不高兴。
于是收敛起笑意,肃声道:“大将军赐教坊司蓝斋司正黄金百两,哪位是蓝司正?过来谢恩。”
“……”
众人齐齐用诧异地目光,望向就站在鸣鹤面前的青衣少年。
看他一张脸几乎憋成猪肝色,又整齐划一地急忙垂下头努力憋笑。
青衣少年恼怒地闭了下眼睛,捏紧拳头,似欲把手中那支洞箫捏断,深呼吸。
他冲鸣鹤等人略昂起下巴,沉声道:“我就是!”
鸣鹤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转头看向一旁执着拂尘,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太监,问道:“教坊司执事就是这么教规矩的?”
老太监立即睁开眼,老脸上堆满了笑意,快步走过来,躬身歉意道:“哎呀,鸣鹤姑姑见谅,孩子年纪小,才进宫还没怎么学。”
赶紧给蓝斋使眼色,见他站在原地不肯动,只好强按了下他的脑袋,有几分气闷喝道:“快点行礼啊!小崽子!”
蓝斋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捏拳,用一种忍辱负重的目光瞪着眼前的宫女。
一撩袍子跪下,双手高举,瓮声瓮气地道:“奴婢,谢大将军。”
同时心中暗道:“今日之辱,来日必百倍奉还!”
鸣鹤看他连头都懒得去磕,还玩小聪明,故意隐没“赏赐”两字。
示意小太监将装着百两黄金的托盘交给那个执事,使跪在地上,高举双手欲要接礼的蓝斋像个小丑。
他见手中久无重量,抬起头,看到竟是身边那个黄执事拿着托盘,正用一种讪讪的表情尴尬看着他。
一时蓝斋怒意愈发汹涌,霍地甩下双手,飞快站起身,恶狠狠瞪着鸣鹤他们。
在他眼中他们就像曾经街上对乞讨的他,露出鄙夷的神色的可恶行人们一样!
鸣鹤看到他那副毫不掩饰的孩子气模样,登时就觉得跟个小屁孩计较没什么意思。
但又疑惑皇上现在这么不挑了吗?
放着大将军那么一个倾国倾城、温柔聪明的美人不要,却喜欢这种没脑子的货色?
鸣鹤离开教坊司的路上,回忆起据传在教坊司夜夜笙歌的皇上。
但自己今早在教坊司门口,却并未看到皇上的銮驾仪仗。
她不觉加快脚步,想要快点告诉大将军这个消息。
也许,这个教坊司小子只是皇上用来打掩护的幌子。
而蓝斋一把抢过黄执事手中的托盘,气呼呼地向他道:“他能当大将军,我也能!未来……”
蓝斋眯了眯眼,用一种小兽般分明毫无威胁却不自知的威胁眼神,瞪视黄执事一眼。
黄执事十分配合地露出一副谄媚的表情连连道是,一甩拂尘告退。
走时,他不由微微暗自叹息,想当年他只是随口一说,白拂雪能飞黄腾达,可这也太能飞了!
况且黄执事不可察觉地回头瞟了眼盯着手里那一托盘的金锭子出神的蓝斋,暗道:“白拂雪人家是灭了北狄等三国才当上大将军,不是靠那些年侍奉皇上当的大将军。宫里是不是有些人本末倒置了?”,
蓝斋此刻盯着那些黄澄澄金锭子全无欣喜,只感到分外恼火。
他总不能今晚对着皇上哭诉:“皇上,大将军今日派人来欺负我啦!”
“怎么欺负的?”
“大将军赏赐我百两黄金,他一定是在拿黄金侮辱我!”
“……”
皇上一定觉得他是个智障吧?
实际上他早做好了被宸极殿那位大将军刁难的准备,甚至他猜可能会被殴打、被鞭子抽、被杖责……
但这位大将军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蓝斋是万万没想到啊!
他为什么要送黄金给我?
他不气我勾引了皇上吗?让他失宠吗?
我是不是可以拿着这些黄金远走高飞,不按王爷的计划走,也能过上不愁吃喝的日子?
而此刻捧着上等绸缎、玉如意等礼物往教坊司的娟儿一步一步,走得步履维艰。
她就不明白这位皇后娘娘什么脑子?
她这段日子跟她渲染、铺垫了那么多,因为他们姐弟俩失宠,所以被皇上厌弃的日子会落得多么悲惨的下场。
看她终于下定决心,亲自去宸极殿找大将军商量。
娟儿本以为他们会商量着一起里应外合,对付教坊司的蓝斋,之后逐渐把持前朝后宫。
这样他们姐弟俩就会遭皇帝的厌恶与忌惮!
到时只要大将军遭忌惮,军权不在,主上的计划就能展开了!
结果,这个蠢女人跟大将军说了什么?
她让大将军去给教坊司一个奴婢送礼?去讨好皇上?
大将军就更离谱,他居然还真的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他们白家人脑子是不是都有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