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人?
盛?
白娇娘听到这个姓氏,刹那已不禁回忆起昔年被退的那门亲事。
如果当初自己不是被盛家的老太太退了亲事,自己便不会因难以寻到亲事,因此进宫。
没准自己会与盛家的那位公子,在民间作对平平凡凡的小夫妻。
日子断然无法与眼前的富贵相比,但好歹 比现在要来得自在许多。
更不会未至半老,便做了寡妇,今后只能在这深宫之中,渡过残生了。
白娇娘想及此,眼中已泛起泪光,她略低螓首,借着殿中幽微的烛火,勉强看清了脚下被绑着的男人。
好容易白娇娘才从男人的脸庞轮廓中,依稀辨认出对方曾经的样子。
才豁然发觉,原来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了。
但白娇娘尚还不敢确定,一手掩唇,犹疑着问道:“盛……盛公子?是你吗?”
“唔唔唔!”
此刻的盛子衿早已没了白娇娘记忆中一派儒雅的模样,他手脚皆被一根麻绳反捆在背后,口中被一条长布条勒住,布条在脑后打了个结,让盛子衿只能发出“唔唔”含混不清的声音。
盛子衿不断在地上蛄蛹着身躯挣扎,似欲挣脱束缚,然而只是徒劳。
白娇娘见他在寒月里,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形容极为狼狈,不由一惊,看向白拂雪急急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大将军。”
她有意蹲下身子,去给盛子衿解绑。
但刚弯曲了一下膝盖,骤地想起男女大防,觉得如今自己一个寡妇,此刻宫人们又都不在殿中。
孤男寡女,又是大半夜的,万一被大臣们知道……
不得已,白娇娘只好收回手,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白拂雪,虽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举动,但仍是心软地向他道:“大将军,你给盛……盛大人赶紧松绑吧,有什么事好好说。”
白拂雪貌似听话,将盛子衿从地上拖起让他坐在地上,却并未给他解开手脚上的麻绳,只扯下他口间的布条。
白娇娘见状颇感无奈,但她也不好命令这个堂弟做什么,只好再次退后,坐到附近一张椅子上,手里抱着暖炉。
唤了声在外等候的宫人,她略微歪头一想,她宫里除了先帝留下的衣袍外,便没有成年男子的衣物了。
那些自然是不好给盛子衿穿的,只好让宫女取来一条温暖的棉被,暂时让白拂雪给盛子衿裹在身上。
但白拂雪的动作相当不客气,劈头盖脸地随手一扔,扔到了盛子衿的头上。
直把白娇娘看得眼皮一跳,但她和这位堂弟也不太熟,不好再劳烦他什么。
何况,白娇娘也看得出白拂雪此刻的状态约莫不大对劲。
无奈地道:“大将军你将盛大人手上的绳子解开吧,他一介文弱书生,在你面前跑不了的。”
白拂雪这才拔出腰间佩戴的长剑,利剑在烛光点点,显得幽暗的宫殿中闪过一道如流星般的白光。
轻轻一划,盛子衿双手的绳结轻松脱落。
盛子衿尚且保持双手被反绑姿势,半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转动了一下已有几分僵硬的手腕,试探着胳膊伸到身前,互相揉了揉双手手腕,才扯下头顶盖着温暖柔软的棉被,将其扯下,紧紧裹住自己几乎快要冻僵的身体。
只是他的目光不由而然的就被不远处,斜坐在一张红木圈椅上的女子,吸引去全部视线。
只见她披了一件毛绒绒石青色披风,一条隐约闪烁银光的深绯色长裙,双手抱着膝上一个鎏金小暖炉。
虽于昏暗烛火中,只能瞧见女子的五官轮廓,但也许是宫里常年养尊处优下,女子单看身段、面貌,约莫花信年华,任谁也想不到她已经有了一双子女,还做了新寡。
仅从坐姿就能瞧出其姿态甚为优美,恍然间还当是哪家名门出的闺秀。
盛子衿垂首,只看了一眼,便慌张地收回视线。
他此刻才恍悟,原来在他记忆中当年租住在他家,那个瞧上去有些粗粗笨笨,总是畏缩拘谨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
盛子衿突觉他的内心,瞬间有几分空落落的凄凉之感。
他原本以为,随着他官位升迁,和白娇娘之间的距离是会越来越近,甚至最终会超越她。
并且盛子衿一直觉得昔年看上去粗粗笨笨、畏缩拘谨的小姑娘是不会变的,是一直会停留在当初,不会成长。
盛子衿一直以为凭白娇娘的性格与本事,在宫里必然是过不好的。
到时等自己爬到足够高,像老师那样的位置。
自己便可托人照拂她一下,让她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一点。
也算弥补之前母亲擅作主张退了亲事,让她不得不沦落深宫,凄苦一生。
但盛子衿今日才意识到,原来他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是啊,当年那个小丫头若还是昔年那副样子,怎么做皇后?做太后呢?
坐在地上的盛子衿思绪万千,在得到棉被的温暖下,这才能大大喘顺气。
他不明白白拂雪的举动为何?
大半夜白拂雪领兵闯进他租住的宅院,将他从床上拉下来捆了,一路拖来后宫,是为什么?
随着盛子衿逐渐从寒冷冰冻中回过神,暂且抛下少年至今的心结,仰头朝白拂雪问道:“此处乃太后娘娘寝宫,外臣不得入。敢问大将军,缘何深夜将臣带至此处?”
白拂雪在旁蹲下来,听到他腰间佩剑剑鞘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吓得盛子衿身子不禁一颤,微微往旁挪了两下。
但听白拂雪再次笑着重复道:“你不是一直觊觎我堂姐吗?”
此话听得白娇娘心头一跳,万分惊愕地看向地上的盛子衿。
盛子衿似被人一下子戳破深埋内心的心事,面色倏而一红。
但他绝不能承认!
自从盛子衿知道他母亲,给他同白家订亲的那刻起,他就认为白娇娘是他的人了。
哪怕盛子衿亦不过同白娇娘撞见了几次,彼此间只说过几句礼貌问好的话。
即使曾同处一个屋檐下,也不过点头的泛泛之交而已。
哪怕盛子衿对白娇娘丝毫不了解,只从那无意的几次碰面与母亲的叙述中判断,这大字不识的小姑娘虽粗粗笨笨,不通文墨。
但按他娘的话来说,胜在为人老实本分,是个能共患难的糟糠之妻。
但此刻骤地被白拂雪点破心中隐幽,盛子衿不得不掩饰般高高昂首,极力撇清道:“大将军莫要信口雌黄,臣断无此胆!岂敢肖想太后娘娘凤仪?”
白拂雪按住他的脑袋,笑道:“所以给费御史白仲继的相关资料,帮白仲继潜入庆国公府的人不就是你吗?盛大人。”
“什么?”
白娇娘本处于惊愕之中,当即发出一声惊呼,掩住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的盛子衿,但见盛子衿垂首并未反驳,不由大感意外。
白娇娘刹那已泪水涔涔,颤声起身,立在原地质问道:“盛大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再次忆及盛家退婚的事,不由声音变得尖利些许,“盛大人,我们白家一家人本本分分,当初不过赁了你家前院一间屋子住,更从未拖欠过你家租金。你们……你们当初退婚就算了,我们白家到底是何时曾得罪你们家?你们竟要如此害我们?”
“不!不!娇……”盛子衿见白娇娘此刻目中蕴有他从未见过的怒火,整个人气势凌厉。
他一下子就慌了,又急忙阻止自己口不择言的话,改称道:“太后娘娘误会!臣绝无此意,昔年是我母亲收受了他人银两,擅自做主去退婚,并未同我商量过。”
白娇娘想到,若非她进了宫,有幸改善了家中生活,只怕自己和妹妹还不知因退婚,会过怎样艰难的日子!
故而不由发出一声冷笑,喝问道:“盛大人,你说令堂收受他人银两来退婚,那么是谁的银两?”
“是……”
盛子衿正欲辩解,但一时也不由愣住。
霍然忆及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对啊,母亲到底收了谁的银两?
母亲只神神秘秘地说是上面的大人,说是为了他好,让他不要管了。
上面的人,究竟是指谁?
白拂雪暗暗踹了思索中的盛子衿一脚,生硬地扯开了话题,问道:“盛大人,是你指使白仲继潜入庆国公府,挟持庆国公夫人?”
盛子衿看了眼白拂雪,依旧在思考到底是谁愿意出那么多银子,让他家退婚。
但对此,他当即承认道:“是我帮白仲继潜入庆国公府,他只说最近有人要抓他,想去找庆国公帮忙。但我也未曾料到他情急之下,挟持庆国公夫人的事!”
“为什么?盛大人,你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母亲差点……”
盛子衿见白娇娘哭泣不止,心下万分悔意,不觉懊悔地垂下头。
但想到什么又再次抬起,道:“因为我想知道,你们白河村和白河村人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哪里来的?我们不就……”
白娇娘只感觉莫名其妙,骤然被白拂雪打断,只听他笑了一声,向盛子衿道:“是指附近府衙对白河村志的记载,只余短短十数年?”
白娇娘越发云里雾里,又见盛子衿颔首,居然应和二字,“不错”。
又笑着道:“果然大将军也派人去调查过白河村的事了。”
更不知他们二人是在打什么哑谜,能不能说点她听得懂的?
正在此时,盛子衿又倏而悠长一叹,道:“这只是其一。其二,”
盛子衿转头紧盯向白拂雪,面孔似与那位已告老还乡的老人重合,震声道:“大将军,您是否对大乾怀有谋逆之心?”
白拂雪还未说话,白娇娘已是脸色煞白的喝道:“不可能!”
她不知缘何,心头生出慌张,破天荒头次如此称呼白拂雪,向他确认道:“弟弟,你快说啊,我们怎么可能有什么谋逆之心!”
殊不料,白拂雪抱着膝盖,大约蹲累了,索性大咧咧坐到地上,向盛子衿道:“盛大人,我不是在按照你的步骤去做的吗?狗……先帝要杀我的消息,不是你透露给我的?”
盛子衿不由蹙眉,厉声辩解道:“我也只是猜测,是下去巡视徭役时,一个叫金寿的徭役告诉我的,说是皇上令大将军您的陵墓尽快完工。何况,”
他顿了顿,严肃地道:“我又没让大将军您直接杀了先帝,另立新君。”
“什么?”白娇娘被二人的话吓得花容失色,惊愕地向白拂雪确认道:“先帝,是你杀的?你……弟弟你……”
白拂雪当初分明告诉她,锦桓帝是在路上感染风寒,不治身亡之事,虽对此白娇娘心有疑窦。
但当时她尚且在坐月子也不敢多想,何况白娇娘也信任白拂雪。
自认这堂弟断然没那么大的胆子,但没想到,这堂弟胆子可太大了!
白拂雪只淡淡瞥了差点被吓得昏倒的白娇娘,轻轻浅浅的笑起来,冲盛子衿道:“是他先要杀我的!他在白河村现在的湖上,给我灌了鸩酒。”
下一刻,震惊中的白娇娘骤又再次被惊雷劈中,她在后宫多年,自然也曾听过嬷嬷说鸩酒是什么。
一时心惊肉跳,又觉好像怪不得堂弟杀锦桓帝,但她不明白锦桓帝又为什么这么做?
她和堂弟一直以来都很乖,不敢表现出半点不听话,为什么锦桓帝依然有所不满,要对堂弟下杀手?
一旦堂弟死了,那么自己呢?
自己的儿子、女儿呢?
白娇娘顿时又生出一种劫后余生之感,她忽然明白白拂雪的眼睛,为何看不清了?
别说眼睛,被灌了鸩酒,还能有命在,都算老天开眼。
白娇娘想着,明日一定去庙里烧烧香,多谢老天保佑。
她此刻面容复杂的看了看懒散坐地上的白拂雪,和紧紧裹着棉被的盛子衿。
搞不明白他们这些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动不动就你杀我,我杀你,好像都不把人命当回事。
盛子衿瞳孔也跟着震了震,这的确是他不知道的信息,他毕竟还年轻,不是他老师那样城府颇深之辈。
他本来的计划只是不想白拂雪走到英雄末路,希望他最好为了活命,赶快逃跑,最好逃跑去南疆。
听说去岁南疆两位圣女亲自见了他,和他谈判,更让观星楼主此后每隔百年,需在凡间驻守三十年。
盛子衿本想,哪怕锦桓帝心知白拂雪在南疆,也断然不至于对南疆出兵。
而白拂雪在南疆隐居避世,寿终正寝,是他能想到最好的结局。
一时盛子衿得了这个消息,也不好指责白拂雪什么,虽说君要臣死是天下常理。
但盛子衿还没迂腐到这地步,何况兔死狗烹,他也明白若白拂雪死后,只怕白娇娘母子三人,不是他一人能保住的,必定也很难寿终正寝。
最终,盛子衿只能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仍是忍不住问道:“即便如此,先帝给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恩典,若非先帝,你们白家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何况曾经你还是先帝的,教坊司优伶……咳,大将军,为何下手能如此果断?”
白拂雪暗红的眸子微微一闪,冲盛子衿幽幽笑得诡异,“我又不是自愿的,我又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还有什么魔?什么证?
此时此刻,他看着丢下这句话,起身走了的白拂雪一脸懵懂。
忽而盛子衿心头一跳,大将军那句我又不是自愿的是什么意思?
盛子衿突然想起似乎按他调查的宫中典籍记载,白拂雪进宫一年后,白娇娘就参加了选秀,还被顺利的选入宫廷。
等等,母亲说得上面的人?
上?
难道是指皇上?
又看了眼仍处于呆滞中,满脸复杂与尴尬之色的白娇娘。
登时盛子衿也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耳尖一红,急忙趔趄着起身,冲着白娇娘拜了一下,丢下句:“太后娘娘,微臣告退。”便逃也似的裹着被子跑了。
盛子衿赶紧追上白拂雪,低声确认问道:“大将军,难道给我母亲银子,让她去退亲的是皇……是先帝?”
白拂雪脚步顿住,看向盛子衿一眼,微笑道:“盛大人,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虽然被白拂雪嘲讽,但盛子衿已经得到了他的答案,他倏而明悟,为何白拂雪得到他的消息,动手能这般果断。
如果大将军不是自愿……
那么大将军这些年,对先帝是不是早就怀有动手的心思?
自己是不是单纯送给大将军,一个增添合理理由的借口?
随即盛子衿自嘲般摇头笑了笑,忽见白拂雪走了两步,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盛子衿,被盯着的盛子衿正觉脊背发毛。
但听白拂雪却问道:“你老师是陈太师,你有没有听你老师提起过一种叫“红津丸”的药丸?”
“那是什么?”
见盛子衿一脸不明所以,白拂雪立即失望,继续往前走。
盛子衿只好裹着被子,气喘吁吁地追上快步走的白拂雪,在他身旁问道:“大将军,红津丸是什么?有什么功效?”
他见白拂雪不理会自己,找借口道:“老师临走前,给我留下了一些书籍,说不定其中有记载。”
白拂雪这才瞟了盛子衿一眼,但依旧没有说话。
盛子衿只好故意问道:“大将军,对突然出现在人间的白河村有何高见?”
好在这一次,白拂雪可算回答他了,“青霜曾说过一种可能。白河村最初不在人间,只不过是阿凌叔他们单方面以为自己到了人间,所以御剑到白河村的同时,又不触发禁灵剑就说得通了。期间,很可能有什么大能将白河村整个移到人间,并修改了附近村镇人的记忆,让他们以为那里一直有个村子。”
盛子衿摇摇头,否定道:“还是不对,什么大能可以做到挪移村落,并修改附近村镇所有人记忆的同时,还不触发禁灵剑。”
盛子衿见白拂雪果然脚步顿住,开始支颌沉吟。
连忙说出他自己的猜测,企图取信于白拂雪,眯眼笑道:“大将军也许当局者迷。您忘了,有一位大能不仅能做到,同时也可以不触发禁灵剑。”
“谁?”
盛子衿笑了笑,仰头望向今夜灿烂的星河,“长安仙君。”
见白拂雪似蒙上一层灰的红眸子一颤,盛子衿再次问道:“大将军可以信任我了吗?您刚才问我的红津丸到底是什么?”
白拂雪犹豫片刻,长安仙君的确是他这些日子和青霜前前后后分析,都没有想到的人。
的确,连禁灵剑都是长安仙君留下的。
那么长安仙君不论在凡间做什么,禁灵剑自然不会管。
但长安仙君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还不及白拂雪想,身旁的盛子衿已替他回答道:“大将军您灭了三国,统一九州,拓宽了禁灵剑管辖人间的范围。”
看着裹着厚被子的盛子衿,白拂雪想反正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己叫甲六他们暗中盯着他好了。
于是向他解释道:“红津丸,是狗皇帝长期给我吃的一种会上瘾的药丸,我一段时间不用药的话,就会格外想他。最近断了药,所以我不大正常。”
那确实不正常,怪不得您大半夜不睡觉,要把我从床上拖去太后娘娘住得寝宫,一般人绝对干不出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