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荫蔽日,靠近于家村的土路两旁,树木生得高大,使得暑气稍稍消减了两分。
于家村曾出过秀才,这老秀才几十年科举久试不中,终于死了心。
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回村做了个教孩童认字启蒙的先生,赚点束修钱,以供日常花销。
这是十里八乡,唯一的一间学堂。
附近但凡宽裕些的人家,基本都会送自家娃娃来上学。
倒不是多么指望娃娃,将来能科举中第。
那对现今的农村人来说,太遥远了!
只希望自家娃娃不像自己一样,做个睁眼瞎,将来不论是去县城,做个店小二;
更敢想一点儿,做个账房先生。
只要能在县城立下根脚,也算是翻身了!
学堂门口的路面平坦异常,那是被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来接送孩子们上学念书,一日日踩踏出来的。
今日,白初一帮六婶奶奶打完水,来得晚了些。
学堂门口只有几个同样晚来的农村汉子,正牵着孩子,向那胡子花白的老先生告辞。
等那几个汉子走了,白初一才走到近前,于老先生也看到白初一,拍了拍身旁,一个扎着丸子头,女娃娃的小脑袋。
对她和蔼地笑道:“你哥哥来接你了。”
云十五撇了撇嘴,仰起头,看向打着伞,悠然而来的白初一。
大伞似的梧桐树,叶隙间,投下斑斑点点的细碎光点。
那些光点落在虽才八岁,但身姿挺拔如松竹的白初一身上,他的气质似淡泊悠远。
穿着一身旧旧的粗衣麻布,尚打着几个补丁,但却仿佛谪仙人。
可云十五早看惯了这懒货乍一看的好卖相,她才不会被他这幅模样唬住!
用尚且带着几分奶气的声音,抱怨道:“初一哥,你又来晚啦!”
“抱歉,我在村口遇上六婶奶奶要去打水,她年纪大了,我就顺手帮了她一把。”
白初一低下头,对只有他腰高的云十五解释。
说完他抬头,看向精神矍铄的于老先生,同他礼貌地点了下头,道了谢,“又劳累先生陪着十五久等了。”
于老先生抚须大笑,摆摆手,道:“不必多礼,老夫今日是专程来等你的呀,白小朋友。”
“我?”白初一颇有几分不明所以,却见于老先生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他一下,却是问道:“你们家里也奇怪,不送你个男娃娃来念书,怎么反倒送你妹妹来?”
白初一疑惑,他想他第一次来接云十五的时候,不是已经解释过一遍了吗?
难道这老头子年岁大了,忘了吗?
只是白初一还是复述了一遍上次解释,道:“她是住在我家隔壁,干爹干娘的女儿。”
于老先生问道:“那么,你爹娘怎么不让你跟你妹妹一道儿来读书呢?”
白初一简略而快速地答:“我家里没钱。”
于老先生闻言,叹了口气,他又出主意似的,对白初一道:“看你每日来接云沥音,想必你们两家关系不错。你们家里,怎么不向你干爹家里借点银两呢?”
白初一自以为了然,寻思这于老先生,怕不是嫌学堂里的学生还不够多,想多赚一份钱?
他摇摇头,回答道:“听我爹说,以前不管是房子盖瓦还是给我们一家人看病,干爹都倾力相助,我家能有今日,全赖干爹他们帮扶,不能再欠更多人情了。”
于老先生默默听着,颔首,长长感叹一句:“可惜了。”
白初一拉过云十五的手,就要向于老先生告辞。
岂料于老先生再次叫住白初一,他半眯着眼,抚着长须,以一副看透一切的眼神,问:“你妹妹今日交上来的作业,是你帮她写的吧?”
云十五瞪圆了一双眼睛,在白初一还未来得及狡辩的时候,已率先嘴硬道:“不是!先生你弄错了!初一哥连字都不认识,怎么帮我写作业?是我自己写的!”
“哦?”于老先生笑了笑,向着急的云十五问:“那,小云呀,为往圣继绝学,下一句是什么?”
“啊?”
云十五张大了嘴巴,瞟向白初一,自作聪明得以为于老先生看不见,她偷偷地拽了拽白初一那只比她要大些,带着些薄茧的手。
白初一见云十五这副自作聪明的模样,知道于老先生又不瞎,都看在眼中,只好干脆地承认:“昨晚十五说她困了,我就帮她把作业写了。”
“呜——”云十五鼓起腮帮子,气乎乎地瞪向白初一,觉得初一哥可真是笨笨的!
怎么就能承认了呢?
她见于老先生笑眯眯地模样,不像是在生气,于是忖度着先道了歉再说。便期期艾艾地说:“先生,对不起,我错了。”
于老先生依旧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只是一双眼睛却片刻不离地盯着白初一,问道:“孩子,这四句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白初一诚实的答道:“不是从哪里听来的。是梦里梦到的,先生信吗?”
于老先生听完,突然开怀大笑,半晌又摇了摇头,像是信了又像是不信。
白初一看了眼天边升起的灿烂红霞,告辞道:“老先生,天晚了,家里人等得急,我要带她回家了。”
于老先生点了点头,这次倒没再阻止他们兄妹二人的离去。
走前,云十五还假模假式地,对着于老先生行了个儒礼,才重新拉着白初一的手,一蹦一跳的远去了。
独留于老先生站在原地,看着逐渐远去的两个小小背影。
骤然从他们离去的方向,刮起了一阵大风,吹得道边的树木沙沙作响,吹得于老先生一身已洗得发白的儒衫,衣袍烈烈鼓动。
他喃喃念着,早上看到小小孩童尚且稚嫩的字体: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他恍然想起,白初一离去时,那头雪白及腰的长马尾,于老先生抚须,心中沉吟,不知这孩子到底是传说话本里的山野精怪?
亦或是,人们口口相传但自己未曾有缘得见的举世神童。
只是,不管哪一种。
而今,树欲静而风不止。
天边一片红云似火,低沉地,仿佛欲要压垮人间。
他叹气,感慨道:“唉,小娃娃好大的野心呀!这世道,怕是快要乱了呀。”
这一头,白初一牵着云十五白嫩地小手,一边走一边嘱咐,“下次不要让我帮你写作业了,十五。”
云十五嘟起小嘴,自从上了学,不知第多少次不满道:“不要叫我十五,我叫云沥音!”
云沥音,生在八月十五,那日是一个雨天,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屋檐淌落,如琴音沥沥,故名沥音。
至于十五这个小名嘛,自然是常小娘子给取的,她一个农妇不懂那么多文雅之事,也从雨声里听不出什么琴声来。
说乡下孩子贱名好养活,不知怎么的,冉婧瑶夫妇倒也采纳了。
本来还未上学前,云十五是对自己的名字不在意的。
毕竟隔壁家的哥哥叫初一,村里的孩子,叫虎子,二狗、三七的也不少,对于自己叫十五,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上了学后,云十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大名的特别。
小孩子嘛,都喜欢特别的东西。
所以她就很讨厌别人叫她十五了!
“好的,知道了,十五。”白初一不觉得名字这东西有什么要紧的。
云十五更气了!
她甩开白初一牵着自己的手,跑到白初一面前,双手叉腰,气乎乎道:“白初一!你故意的是不是?今天沥音不打算教你认字啦,哼!”
“哦。”白初一心想我也没让你教我,是你自己每天放学都会在路上跟我显摆——
云十五今天又认识了几个字;
云十五今天被先生夸了;
云十五可真厉害啊!
两人吵吵闹闹地往前走,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云十五在说,而白初一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字。
“嘎,嘎,嘎……”
靠近村口的时候,从远处似乎传来密密麻麻地乌鸦叫声,白初一只感觉到从远处扑面而来的滚烫火浪,似乎排山倒海而来。
在云十五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白初一条件反射般地用生平最快的速度,疾步而上,一把抄上她!
头也不回地跑到白河河岸边跑动时,,顺手折了两根干枯的芦苇杆子。
“扑通”一声,白初一带着云十五跳入水中,刚巧脊背擦着汹涌飞来的火浪边缘而过。
白初一跳入水中的瞬间,眼疾手快地把芦苇杆塞入云十五的小嘴中,然后在水里,冲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云十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看见水中倒映得一闪一闪的红色火光,小脸被吓得煞白,一动也不敢动。
“嘎,嘎,嘎……”
阿凌与白二五各自两手提着水桶正从山上下来,听到乌鸦的叫声,阿凌抬头,霎时目子一凝,不知为什么灵火鸦会出现在凡间,是谁召唤出来的?
心里这般想,但身体已如炮弹似的,飞速而出,恍惚间已没了身影。
白二五只看到突然倒在地上的两桶水,叫了声“阿凌兄弟”,心想,乖乖,怎么一下阿凌兄弟就不见了人影?
乖乖,不会遇上妖怪了吧?
正这么想,那盘旋在天空之上,浑身浴火的无数灵火鸦似发现了目标,冲着白二五急射而去。
顷刻间,便从白二五的身体另一侧洞穿而出,血液尚未流下,已瞬间被烈焰烧干。
周身被烈焰点燃的白二五,仿佛一个火人,趔趄地向前走了两步,才倒下来。
脑子里的最后意识,尚且念着:
三妹妹,初一,丫丫……
火焰如魔鬼般将他惨白的尸骨都吞噬殆尽,而在村子中这一幕正在反复上演。
许多凡人们尚未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已被火焰烧成灰烬……
“小姐?瑶瑶,瑶瑶你在哪儿?”阿凌手指一划,打出一道灵咒,将那几乎遮天蔽日的灵火鸦打散,形成一条一人宽的中空地带。
他心中疑惑,为什么自己施咒天上的禁灵剑却没有反应?
而且这灵火鸦果然是被人召唤出来的!
是谁?
阿凌一旦试图探出神识探查,脑袋中却传来一阵剧痛,凡间灵气稀薄,他的伤即使这么久了也还没好。
管不了那么多了!
凡人们可没办法对付这么多灵火鸦!
趁着禁灵剑没反应,阿凌掐诀,一条水龙凭空而出,直直冲向灵火鸦群。
“嗤——”
水汽与火焰相撞,蒸腾出一大片白雾。
一瞬间,原本遮天蔽日的灵火鸦或是为躲避水龙,或是直接被水龙张牙舞爪的撕碎,一下隐约露出红彤彤的天光云霞。
“阿凌!”
阿凌听到冉婧瑶的声音,急忙向她传出声音飞去,见冉婧瑶完好无损的站在诊堂前,方松了口气。
还没来得及说话,冉婧瑶一步上前,抱住了阿凌,阿凌才安慰了一句,“瑶瑶,别怕……”
“扑哧。”
一声轻响,从阿凌的背后传来,那是利器刺入的声音。
“瑶,瑶?”阿凌脑子里此刻如一团浆糊,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脸色因伤势,转瞬变得苍白,天空中那条水龙也猛然一顿,却又在刹那间声势大涨,再次勇敢无畏地扑向火鸦群。
“扑哧。”背后的利器再次刺入几分。
“啊。”
阿凌发出一声痛呼,他听到冉婧瑶在他耳边,低声如情人呢喃般,却带着无尽的怨毒,“阿凌啊,你怎么能跟阿陵一样,也背叛我呢?”
冉婧瑶一手抚摸上阿凌的脸颊,一双漆黑的双眸,带着深情与疯狂,凝望着他。
她另一只握着匕首的手,在阿凌的身体里缓缓转动,炽热的鲜血从阿凌的后背涌出,很快滴落成一滩。
她在口中喃喃道:“明明都伤得了这么重了,阿凌,你真是跟他一样,就这么喜欢当英雄吗?不过是些猪猡而已……”
阿凌看见冉婧瑶那双漆黑的眼眸,心中一叹:
果然,还是躲不过吗?
他本以为自从生了沥音之后,这几年冉婧瑶身上的怨气再未发作过。
他还以为,许是老天垂怜,许那怨气随着冉婧瑶再不动用灵力,已经堰旗鼓息,消散了。
“瑶瑶……醒过来。”阿凌挣扎开,往后退了两步,他反手拔出插在后背上的匕首。
低下头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鲜血,他深深的望了眼天空。
‘冉婧瑶’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嘻嘻地道:“怎么?是不是在疑惑禁灵剑怎么没反应?哈哈,禁灵剑现在可忙不过来!昆吾那群剑疯子正缠着它呢!”
“是吗?”
昆吾剑宗嘛,那倒正常了。
毕竟那群剑疯子三五不时就会去挑战禁灵剑,以此来磨砺自己的剑道。
当然,大多数剑修的结局,无非都是被一剑秒了。
不过,想必今天这位非同寻常,连禁灵剑一时三刻都觉得棘手,没了心思再管凡间。
阿凌苍白的脸上涌起一丝笑容,不再顾忌身上的伤势,他忍住脑海中刺痛,或者说,也许此刻他已然不太能感觉到太过强烈的痛觉。
放开神识,刹那间,那灰飞烟灭地村庄,被映入他脑海。
阿凌身子不由地颤了颤,心底一片寒冷。
他意识到,也许小姐、他的瑶瑶,已经不在了。
不然,若她还有半点灵智尚存,也绝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
阿凌摸出一颗金灿灿的灵丹,塞入口中。
灵丹入丹田,化作几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立时他周身灵力涌动。
‘冉婧瑶’漆黑的眸子一眨,顿时涌出一股不妙,想要溜走,却被阿凌简简单单的一个定身术,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不由惊恐而愤怒地发出尖锐嘶吼,“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是元婴期?那个小丫头不是说你从来打不过她吗?”
突然,‘冉婧瑶’意识到面前这家伙,怕不是一直都在放海!
也对,小丫头堂堂的药王谷大小姐,又是金丹期,谷主能给她找一个筑基期做护卫吗?
这到底是谁保护谁?
“不,我不是元婴期了。”阿凌向来面无表情地脸上涌现出温柔的笑意,他伸手保护冉婧瑶的身体,怀着几分遗憾地道:“修行本乃逆天而为,自古修行者不入轮回。瑶瑶,我们已经没有下辈子了。”
天空中的最后一只灵火鸦,彻底被水龙撕碎,它盘旋在上空,头颅望向天空中遮却了霞光,快速聚集起的厚重乌云。
‘冉婧瑶’瞪大了眼睛,骂道:“你他妈疯了?你居然敢在凡间渡化神劫?你知不知道这会引来禁灵剑?天劫加禁灵剑,你真打算不活了?”
‘冉婧瑶’此刻已经开始后悔,她本以为她的计划天衣无缝。
她意外得知了昆吾剑宗的剑疯子打算挑战禁灵剑的消息。
趁此机会,她操纵冉婧瑶召唤出灵火鸦。灭了村子,至于那个叫‘阿凌’的阿陵替身,她压根就没放在眼里。
可偏偏,任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最没放在眼里的一个阿陵的替身,最后竟会翻车在他手上。
‘冉婧瑶’脑海急转,欲哭无泪地试图和他打商量,“哥,我只是单纯针对阿陵!呃……我不是说你,是另一个阿陵!我必须得灭了这个村子!让他走上万劫不复,卑贱如泥的路!我真不是针对你呀!不如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见阿凌没有动,‘冉婧瑶’已经瞥见头顶天空乌云之中,已有紫红的雷电闪烁,似乎正在酝酿,随时都欲降下无边雷霆。
天边一道云雾缭绕的剑光,亦朝着自己的方向急射而来,‘冉婧瑶’不由骂了声,“什么天下第一剑修的昆吾剑宗!一群废物!”
这才多久,就又被禁灵剑给秒了?
她急急道:“哥,我把你的瑶瑶还给你怎么样?咱们无仇无怨的,真不至于!”
闻言,阿凌果然动了,埋在她肩膀上的头抬起来,露出一个温柔无比的微笑,眼中似带着无限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