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拂雪没有理会这老太监的话,他站定在原地,暗红的眸子凝望着方才自己所在之处,扬起的灰墨烟尘内,逐渐走出一个几无呼吸与脚步声的人。
他模糊的视线不住随着他此刻胸间急喘,而上下颤动不已,只能隐约辨别出,来者似乎身上是 太监们常穿的蓝衣。
白拂雪略蹙起眉头,亦察觉到自己的体力,经过刚才那番短暂的爆发,居然就快耗尽了。
只好同青霜商量道:“我要打不过,你再出手。”
“好,好吧。”
青霜虽有几分不甘心与担忧白拂雪的身体状况,但身为一柄剑,既然白拂雪不愿意用它,也不好强迫。
听到身侧传来一声轻微到极点的呼吸,白拂雪即刻已辨别出来人,头微微侧了一下,向从跑来支援的甲六确认道:“甲六,他就是那个给狗皇帝送药的老太监吗?”
“是。他交给……”甲六能听出白拂雪此刻急促的喘气声,正想说他交给我!
哪知,刚刚拔出匕首,还未说完剩下的话,突然被白拂雪一脚踹飞出去。
什么?又来?
甲六一边忍着腹部的剧痛往后飞,一边深刻怀疑大将军该不会趁机在报复我吧?
难道就因为当初我得了先帝去监视大将军的命令,且每月初一的那晚,见到了大将军因为红津丸那副狼狈之态吗?
甲六心觉很有可能,顿时记起每次大将军缩在床角,那一副“恨不得要刀了自己”的恐怖眼神。
不过白拂雪其实并无此意,两次都是甲六运气不好,恰好赶上了!
他此刻没心思管甲六怎么想,自己对上筑基期都没把握!
何况甲六一个凡人?
白拂雪站定在原地,强行平复下开始紊乱的气息,缓了口气,再次对那悠哉游哉,毫不心急的老太监持剑而上。
“叮!”
那老太监不过不急不缓地徐徐伸出一只手,剑刃与他手掌的碰撞间,居然发出的是金石之音,好似这老太监的手掌由精铁铸就,轻轻松松就握住了白拂雪劈来的剑刃。
他微微眯起眼,一双灰瞳转动了两下,咯咯笑着点评道:“太慢了!果然白主子虚名太过!你的剑只能拿来供皇上欣赏舞蹈!既然白主子这么着急,那么咱家且送您一程,想必皇上此刻也在底下等急啦!”
说时,老太监对身侧乌恩他们射来的一波箭雨,看都不看一眼。
只懒懒地用袖子一卷,那射来的二三十根,根根精准直指他头颅的利箭,顿时被卷得倒飞回去。
幸亏在乌恩他们前方盾兵配合默契,早已架盾挡住了反射回来的利箭。
同时,将白拂雪欲要从他手中抽出的剑刃,微微用力往左一扭,那由工部顶尖工匠千锤百炼的精铁长剑顿如一条抹布似的,瞬间被老太监轻而易举的扭成一条麻花。
老太监嫌弃似的将那扭成麻花已经废了的剑,随手像扔垃圾一般,扔到一旁的田地中。
随即他白眉一抖,已然五指成爪,冲着白拂雪就是一抓。
白拂雪见状,不敢托大,立即松开剑柄,弃剑后撤的同时,已从腰间摸出一柄形似腰带的软剑抵挡住他的攻击。
刹那之间,软剑剑身如水,在空中变幻不停,如在空中漾出层层水波,或绕或缠。
“铛!铛!铛!”
三声连续不停,与那形如精钢般的利爪迅速相接,又快速分开间,在半空摩擦出无数火花。
登时,那老太监一张粉白的老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惊诧,笑道:“咯咯咯,白主子,看来是咱家之前小看你了!可惜……”
老太监貌似惋惜的叹息,忽地两爪上泛起森绿的幽光,半弓起身腹部收缩,大大的深吸一口气。
下一刻,突做出熊扑之状,却是胸口大开,但两爪冒出的森绿幽光,瞬息暴涨,自上而下,似连他两爪周围的空气都开始隐约变得扭曲。
那两爪从上方,直扣白拂雪的天灵盖。
“不好!大将军躲开!”
乌恩等将士见状顿时一惊,几乎下意识不顾自身安危,纷纷往白拂雪所在之处跑去,但已经晚了!
面对白拂雪的不闪不避,老太监自诩一个凡人躲不开自己的灭魂爪是自然,但殊不知……
一柄被丢弃在地,剑刃如麻花的长剑,突然自田间歪歪斜斜飞起,迅速不断加速,不偏不倚地从背后直接贯穿了老太监大开的胸口。
老太监的动作顿时一滞,他怀着不可置信的眼神,骇然低头凝望了一下自己胸口那柄已经自以为废了的寻常铁剑。
猛然抬头,冲白拂雪震惊道:“不可能!御剑术?你是昆吾……”
哪知白拂雪自己的节奏丝毫不乱,在老太监被刺中的瞬间,已疾步侧身闪开,同时喝道:“青霜,冻住他,留活口!”
果然那老太监一顿的动作之后,再次眼冒凶光,双爪继续下落,但白拂雪早已闪开。
“好咧!”
青霜得令,终于有自己用武之地,分外兴奋!
一朵尚是花骨朵的霜花,倏而出现在太监胸间,霎时徐徐绽放。
一瓣瓣白青花瓣,自花上飘出,其中一瓣直直飘向老太监此刻正潺潺如溪流往外溢血的胸口,暂时将他胸口封冻。
而其余花瓣,已化作一根霜藤,分别将太监手脚捆缚住。
白拂雪见老太监已被青霜制住,松了口气,突如被谁抽干了力气,身体微微摇晃,好在乌恩他们已经奔跑而至,赶紧将白拂雪扶住,避免他倒在地上。
乌恩一手扶住白拂雪的肩膀,果然见白拂雪那张脸已如白纸,毫无血色,目中蕴有泪光,哑声道:“大将军,接下来交给我们吧。”
白拂雪竭力忍住自己快要闭阖上的双眼,半边身体不得不借着乌恩的身体,才能勉强站立,不好再逞强,只好轻声回道:“好。”
……
在白拂雪他们进入忘忧谷的同一时刻。
宣政殿前广场。
一个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们带着装备精良的自家府兵,冷眼逼视着那个台阶上穿着玄色凤袍的女子,冷声道:“太后娘娘请让开,大将军非我皇室中人,私入我长孙家太庙是何道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请太后娘娘莫要自误!”
白娇娘看着这些一位位长孙家的皇室族老,心跳如擂,紧了紧粉拳,低头瞥见身旁才到膝盖一般高的长孙朔,又用眼角余光瞥见殿内,尚未取名,奶娘抱着襁褓中的小女儿。
强迫自己大着胆子,但嗓音仍是略显颤抖。
“太庙之中混入了贼人,大将军奉本宫懿旨,带兵前往捉拿,非是擅入!”
“呵!懿旨?”
打头一个老者鄙视地斜了白娇娘一眼,不由已发出一声冷笑,他嘲讽道:“当初皓儿一力要立你个平民丫头为后,本王便不同意!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你们这等刁民果真是养不熟的狗啊!得了些好处,便不知满足,想要更多!”
说罢,他转头朝后方的众人高声道:“今日我身为长孙皇室宗正,今有白氏女不修德行,粗鄙无礼,私通外臣!不堪为后,废白氏为庶民,即刻押入天牢候审!”
“善!”
“大善!”
“臣附议!”
“臣等附议!”
那一干中、老年的长孙家的老王爷与他们派系的大臣们一个个笑眯眯附和,全部眼带不屑的瞥向白娇娘。
白娇娘又气又怒,脑海中不禁再次响起白拂雪之前跟她说的话,“堂姐,你都是太后了,要学会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
是啊,她都是太后了!
所以,白娇娘与台阶下那个持刀着甲,大乾第一位女侯爷的温箐对视一眼,看到她似带着鼓励的眼神。
白娇娘伸出手捂住长孙朔,略微对眼前情况感到惊讶与无助,从而瞪大的眼睛。
长孙朔正欲扯开,但听白娇娘从他背后声音无比轻柔,但又无比坚定,“朔儿别怕,娘会保护你的!”
长孙朔只好不动了,但听下一刻,他母亲声音从未有过的严肃,高声道:“虎符在此!众将听本宫懿旨!今日私闯宫禁者,皆斩!”
“哗!”
随白娇娘的话音方落,已有一队队禁军整齐划一的拔刀,将这些皇家族老们与跟随的大臣、府兵们团团包围。
“是,云阳侯温箐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明晋侯贺连山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宁安侯贺不悔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平戈侯白安邦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刑部尚书颜通兴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鸿胪寺卿李平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
随着台阶下一干武将,甚至跟随那群老王爷们一起来得文臣。
他们不知是潜入的卧底,还是见状不妙当起了墙头草,大都急急走出队伍,到旁边跟着抱拳冲台阶上的那位玄色凤袍的女子躬身行礼,一道附和。
老宗正见自己一干人已被包围,登时就慌了,面色通红,不知是气还是怕,指着台阶上的白娇娘,颤抖不已,怒斥道:“你……你……好哇!你们竟敢造反!”
白娇娘抚起被风扬起的一缕鬓发,望着天边升起的金灿灿太阳,突破厚厚的浅灰云层,逐渐照射向大地。
倏而一笑,灿如那初升的骄阳,冲底下的那群大腹便便的老王爷们道:“不!造反的,是你们!”
……
一日后。
正骑马赶路的盛子衿并不知,在他眼中粗粗笨笨、畏缩拘谨的小丫头,生平竟会有那么威风的一刻,不然必定惊讶至极!
“吁!”
盛子衿紧扯缰绳,停在一处青山碧水中的宅院前,已有小童见了盛子衿,似早有所料一般,居然等在门口。
盛子衿固有惊讶,但面上不动,将缰绳交给了小童,径直有几分瘸瘸拐拐,又似不知大腿剐蹭的疼痛般,径直撩起衣袍,跨过高高的门槛,直入小院。
看到老黄杨木下那一位躺在摇椅上的老人,盛子衿依然有礼地躬身一拜,竟是直入主题道:“老师可知何谓红津丸?”
陈太师摇晃摇椅的动作顿时一顿,抬起头直对着正东方的太阳,似被晃了眼,不由微微眯起,却见隐约只有盛子衿,微微一叹道:“大将军没有来?”
无需多言,盛子衿已知答案,不禁紧紧蹙眉,纳闷问道:“老师即知!为何不阻止先帝如此行事?若教群臣知道,忠君报国、立下无数汗血功劳,最终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多少臣子会因此寒心?到时……”
陈太师回头,继续躺在摇椅上,微微摇晃着,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道:“子衿呀,白拂雪不是经过科考,金榜题名的臣子,本为教坊司,供皇家亵玩的一个奴婢罢了。”
盛子衿立即辩驳道:“可他现在是统率三军,摄军政二事的大将军!”
“不!”
陈太师停止摇晃摇椅的动作,双手缓缓撑起两侧扶手,徐徐起身。
若换作寻常,盛子衿肯定已帮忙来搀扶了,但他此刻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认真注视着眼前的这位老者,生怕错过他的表情与语句里的任何一个字。
陈太师对于此刻学生的冷漠,感到几分恼意,他转头直视向那个青年人,冷冷道:“哪怕做过一日皇家的奴婢,便终生都是皇家的奴婢!大将军?定襄侯?那不过是皇家给他的恩赏,是需要他暂时在那个位置而已!若因此生出自骄自满,怀有别样心思,便是他的不对!子衿呀,我教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所谓天地君亲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每个人都该在每个人的位置上,不然天下必乱矣!”
盛子衿静立在原地,埋下头少息不言不语。
陈太师本以为他已将盛子衿说服,殊不料风起云动。
微风扬起盛子衿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衣袂,他突而抬起头微笑起来,却是摇头向陈太师道:“老师说得不对,学生不认同。”
“你!”
陈太师不禁皱眉,目光锐利地瞪视起盛子衿,却听盛子衿再问道:“老师还记得当初我们进京,您去拜访那位一同参与科考的旧友,桃李翁学堂里挂得那幅字吗?”
那位老者的草庐之中,挂着一副笔力遒劲的书法,上书: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陈太师凝望那副卷轴上的字迹许久,万分惊异,冲那老者笑问:“桃李翁何时有这般鸿鹄之志了,不如此番随我一同上京……”
那位老者摆摆手,笑道:“诶诶诶,这可不是老朽写的,老朽德薄能鲜,如何能有此等大志?不过是之前有位……先生要走了原来的那副字。老朽只好献丑,重写了一张,挂在此处,好教小娃娃们记得。”
陈太师眯了眯眼,抚须问道:“哦?那是何人所写,好志向啊!”
老者叹了口气,眼神略微带些许遗憾,遥望向天边白云悠悠,青山隐隐。
抿了口茶,微微笑道:“于老朽而言,是一桩奇遇,本是从山里来得一位小精灵赠予的梦中之言。但……他已经多年不曾来过,也不知是否忘记来时的回家路了?”
陈太师闻言也不知是老者故意说得托词,还是真有什么奇遇?
陈太师忆起往事,恍然似是醒悟了当时盛子衿的确一直盯着那幅字看,桃李翁索性将那幅字赠予了他。
他陡然目光深邃而凌厉,定定凝视向盛子衿,厉声问道:“你,莫非你……唉!”
片霎,陈太师看着那背脊笔挺的青年人,站定在原地含笑不动一步。
陈太师突然似老了许多岁,他无力地靠在摇椅的靠背上,双手紧紧扶住扶手,长叹道:“子衿呀,这条路太难走了,太难了!”
盛子衿脑海里不由想起自他幼时,从他身侧匆匆走过街头巷尾的那些贩夫走卒们。
他但语气格外坚定,道:“学生不为君,只为民!学生知晓这是一条必然粉身碎骨的路。但大乾两千余年来,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百姓困苦依旧,许多人的一生大都为衣食匆匆奔忙而过。这条路总要有人去走,不是吗?所以学生宁可孑然一身,不愿此生带累妻儿。”
盛子衿拱手,再次冲陈太师深深鞠躬一拜,道:“臣事君以忠。但若君视臣为犬马、土芥,学生认为臣子便无需尽忠!老师的话,学生不同意!学生告辞。”
盛子衿正转身离去,然而走至院门,骤然听陈太师语带无奈地道:“站住!”
他叹了口气,瞥见盛子衿停驻脚步,缓缓又开始重新摇起摇椅,有气无力地讲诉道:“红津丸,起于两百余年前的穆宗时期……”
那老太监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头颅下垂,再无之前那股磅礴、睥睨一切的气势,他颤声用太监特有的尖利声音,给白拂雪他们讲诉道:
“穆宗少年时,曾喜欢一位宫内贴身伺候他的宫女。但慧文太后嫌她一介奴婢出身,带坏了穆宗!趁穆宗春狩时,慧文太后命人将她溺毙于井中。
等穆宗回宫得知此事,伤心欲绝,本欲削发出家为僧,但被慧文太后阻止,关在宸极殿内。
后来一直到穆宗中年时期,遇见一位名叫花弄的侍卫,肩颈部位亦生有那奴婢一样的红痣,穆宗觉得那是那奴婢的转世身,所以使用千方百计地临幸了他。
但男子到底跟女子不同,故而穆宗四处寻找方士献药。之后,便有一位方士献上了红津丸。大将军,您的手上便是红津丸的丹方与最初的红津丸。”
白拂雪压根看不清白纸上写得什么,但听得脑内的青霜发出一声惊呼,道:“这不是狗皇帝给你的红津丸,是合欢宗的金虹丹!”
“金虹丹?”
玛德!
这里面怎么还有合欢宗掺和?
“是伏真君给长孙家的?”
“肯定不是。”青霜晃了晃剑身,立即否定道:“伏苓当初还没来人间呢!再说,伏苓跟你一样修忘情诀,忘情诀不大需要跟人双修,反正据我所知,她都没有金虹丹。”
那太监再次抬头偷觑了白拂雪一眼,心中再次猜测起了他的身份,暗道:不会吧?不会吧?他怎么连金虹丹都知道?
皇上不会真把昆吾剑宗的弟子当作男宠了吧?
凭昆吾剑宗那群剑修的脾气,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长孙家给灭了吧?
但听他带着疑问的口气,老太监如此作想。
讨好地再次好心为白拂雪科普道:“红津丸,本由合欢宗与人双修的辅助丹药金虹丹改造而来。但到底不太适合凡人使用,恰好那一届镇南王与南疆毗邻,因此精通制药之术,经他改良后,便有了现在的红津丸。”
“又是镇南王?”
白拂雪不信那么巧,什么恰好精通制药之术,说不得那一届还是被什么龙满仓给控制的!
于是蹙眉问道:“用婴儿的血染色,也是镇南王提议的?”
老太监埋下头,期期艾艾地否认道:“那倒不是,是穆宗不知从哪本典籍上看来的,说是婴、幼儿的血能让人保持青春美貌,便让我们这样做了。”
白拂雪不禁发出冷笑,心说长孙家老老少少,果然大都是群邪魔外道!
全杀了其中肯定有冤枉的,但隔一个杀一个绝对有漏网之鱼!
想罢,白拂雪再次问起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么,这许多年来,如此多的婴儿,你们究竟从何处寻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