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金色沙海之上,那只眼睛仍像是在凝望未知的远方,眼睑处依然绵绵不绝流淌下金沙。
一如当初。
白拂雪本在睡梦之中安眠,然而以为睡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后,却再次见到这副景象。
好在白拂雪适应力很强,人最害怕的就是未知。
这场景见过一次,他就没那么害怕。
反倒懒懒打了个哈欠,盘起腿坐在地上,那原本广袤无边除了金沙便别无一物。
但似乎因他醒来,逐渐又开始出现男男女女的幻影,卖力地搔首弄姿,纷纷朝白拂雪伸出手,企图让他主动迈入沙海之内,成为他们的一员。
白拂雪不禁想,这些幻影也挺惨的,怎么自己一出现,他们也跟着出现了?
想及此,仰头望着天空中的那只眼睛,也不知是否这些家伙被定了KpI?
唉,打工的牛马真惨吧?
这般想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那只眼睛与沙海中景象渐渐开始变得透明,耳畔男女们充满诱惑的声音,也渐渐变低,直至与沙海一起化作一片静谧的黑暗。
白拂雪睡意再次涌来,垂着脑袋陷入沉睡。
但等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又是已开始逐渐习惯的模糊场景。
白拂雪顶着还未完全清醒的脑袋,缓慢起身,感觉沉重的身体似乎比之前要好了一些,一面低声安抚住脑海中吵闹的青霜。
它时而抱怨白拂雪之前不理它,时而又担忧地连连询问白拂雪是不是快死了?
白拂雪只好再次安慰道:“不会的,我还要送你回合欢宗。”
幸亏青霜没有脑子,见白拂雪回应,而且刚刚还突破了炼气四层,应当不是要死的样子!
因此相当好哄,晃了晃白拂雪丹田内的剑身,坚定地跟他道:“喔!那你活久点!”
“好。”
白拂雪刚刚低声应下,总算止住青霜在自己脑子里不住哀嚎。
老旧的木门已发出“吱呀”一声如老者般年迈的叹息。
鸣鹤得到消息,她们带着大包、小包急急赶来,但鉴于白拂雪难得能睡着。
故而到来后,谁都不敢轻易打搅,于是一行人只能一直站在门外等候。
一听到门内的动静齐齐恨不得涌进来,但李逸尘的房间并不大,只是小院中的一个偏房,阴暗狭窄。
就连李逸尘自己平日除却睡觉之外,基本都在院子里活动,而不会待在自己房间里。
因此鸣鹤曾是丫鬟,但也曾是出自王家的丫鬟,后来又跟王燕蓉进入皇宫。
哪怕曾经的王家丫鬟,放到外面也相当于寒门人家的小家碧玉了。
故而鸣鹤以及那一干小宫女、小太监见惯了皇宫的富贵,哪怕新帝登基,又跟随白拂雪去了大将军府。
但大将军府曾是王家世袭的泰国公府,又经锦桓帝亲自着人翻修、布置。
其间亦不比皇宫差了多少,亦是轩峻壮丽、广厦细旃,宽敞明亮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
他们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这般寒酸、腌臜的环境。
在他们眼中,金尊玉贵、细皮嫩肉的大将军岂能在这种地方?
鸣鹤赶紧进入屋中,见白拂雪醒了,恨不得立即催促他快点走,但只能强行压下。
依旧按照从小深入骨髓的礼仪教导,接过小太监手上的鹅毛大氅,披到白拂雪的肩上,仔细给他系好带子,然后轻声细语地关心起他的身体状况。
白拂雪听到鸣鹤她们的声音,微微一愣,他睡之前明明记得是李逸尘带他回了什么住处。
因此不由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李逸尘呢?”
鸣鹤想起那个猥琐的书童不由皱眉,“大将军要见他吗?我来得时候,他好大的胆子,竟敢自称大将军的兄长。还说,说……大将军您是女的,是他妹妹。”
说到此处,鸣鹤差点没忍住欲要翻白眼的冲动,心说大将军若真是个女的,那怕不是先帝狂喜!
先帝最遗憾的,可不就是大将军可惜不是女的,不能给他生孩子。
白拂雪知道鸣鹤骄傲的性格,于是无奈给她解释起来,“他没乱说,是算我哥哥。以前李家的夫人是把我当女孩子养得。”
鸣鹤微愣片霎,立即一福身子,如变脸一般,改口道:“那我去叫那位李公子进来。”
片刻后,李逸尘也不知为什么,居然跟在鸣鹤身后,有朝一日唯唯诺诺,只感觉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进了自己屋子。
这会子,哪怕李逸尘再傻也渐渐明白过来了,他妹白拂雪好像真是朝廷上那个所谓的大将军……
不对,他妹好像真是个男的!
可为什么呢?
如果他妹真是男的,为什么他妹,啊不对,不该叫妹了,他弟要从小穿裙子,装成女的呢?
李逸尘思来想去都想不通,心中像是藏不住事,终于问出口自己最深的疑问。
但当得到白拂雪半真半假的答案时,立即捶胸顿足大恨道:“所以,家里除了我外,我爹、我娘明明都知道你是男的?就为了把你送进宫去讨好皇帝,就把你当女孩养?这你也能答应?傻妹,啊不,傻弟弟你怎么能这么傻?怪不得李府会半夜进强盗,被杀得只剩下我一个,他们还真是坏事做尽,死得不冤!”
听到李逸尘如此“孝顺”的发言,白拂雪正喝水的手一抖,忍不住连连呛咳起来!
本来经白拂雪询问,按李逸尘的说法,自己走后半年,大约扈夫人也察觉到危险,带着他们离开了安阳县。
他们已远远搬到甘州一个县城,买了所宅院。
不久的一个夜晚,就突然遭遇强盗。
扈夫人和李老爷,临死前将李逸尘塞进房间的一个隐秘地窖里,李逸尘才侥幸躲过一劫。
就是不知镇南王下的手,还是狗皇帝下的手?
但白拂雪结合京城裴家所谓“搬家”后,再无消息来看。
觉得应当是狗皇帝下手的可能性要大一点。
毕竟换作镇南王,他手里有那些诡异的虫子。
白拂雪认为就算李大少爷走了狗屎运,哪怕躲进地窖里,多半也躲不过那些虫子的追踪。
而且结合忘忧谷中那经历过穆宗时期老太监所讲来判断,他们皇家人向来不把人命当命看。
昔年穆宗那位叫花弄的小侍卫,就是慧文太后为离间花弄和穆宗。
让他以为穆宗心狠手辣对他家人下杀手,找借口把人家九族都诛杀个干净。
后来,穆宗好容易才千辛万苦证明不是自己做的,和花弄互诉衷肠。
因此冰释前嫌的二人有了共同的敌人,决定在一次宫宴上袭杀慧文太后。
不想计划提前泄露,二人没有成功,花弄被杀,穆宗疯了,被慧文太后秘密关入天牢。
之后那老太监见状不妙,躲入忘忧谷不敢出,直到慧文太后死后,才敢冒头,用红津丸重新博取了新登基的新帝信任。
虽然白拂雪很疑惑,这位慧文太后哪里来得这么大的野心?
当初的大乾又不是现在,就凭那一群只会上代写奏折,上朝也只会吹捧“我大乾天下无敌”的破朝政,有什么好把持的必要?
或者说,这位慧文太后实际上还别有目的?
他不由想起自慧文太后起,那严苛到分秒的变态宫规。
亦或那位太后只是单纯的心理变态?
搞不懂啊!
“哎呀!糟了!妹……弟!我给你熬得药!”
李逸尘拍拍咳嗽的白拂雪后背,就说他一直忘记了什么,原来是他从前街那老大夫手里买的风寒帖,熬着熬着搞忘了!
等李逸尘刚欲转身跑出去看,那温箐与远道而来的王德彪已堵在门口。
他们被盛子衿作为主人,请到正屋中喝茶。
但二人哪里有喝茶的心思,方才见鸣鹤进了门,估摸着白拂雪应当是醒了,立即起身,招呼几个士兵抬上那把圈椅抬到白拂雪所在的房间内。
二人连连道:“胡大夫,你快帮忙看看我们大将军!”
“唔唔唔!唔唔!”
“哎呀,忘了!”温箐一拍脑袋,扯下他嘴中塞的布团,正欲警告。
那胡柴好容易能说话,立即张嘴就骂道:“妈了个巴子的!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东西,想要老子……唔唔唔!唔唔!”
温箐再次将布团塞入他口中,恶狠狠地做出一个切的手势,道:“老娘警告你啊!你要嘴里再这么不干不净,老娘从此往后就让你做太监!”
“唔唔!”
白拂雪被吵的有些头疼,听出了温箐的声音,出声询问道:“云阳侯,你绑了谁?”
不待温箐说话,王德彪已快步到床边,瞧了瞧温箐信中提及白拂雪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
如今亲眼所见,白拂雪那双眼睛中果真没什么神采。
不由一叹道:“小白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唉!对了,你还认得出我吗?我是王德彪啊!我把那位怪医终于抓到了!”
白拂雪微感惊诧,问道:“王三当家,您不是不进京城吗?”
王德彪一拍手,道:“这不那皇帝已经死了吗?”
白拂雪一想也是,那头王德彪往后一退,再次冲两个士兵招招手,道:“把人抬过来点!”
胡柴再次被两个士兵抬到床前,他一双桃花眼见到床上那位白发美人,不由眼睛一亮。
怪不得传说中先帝冲冠一怒,为他出兵北狄呢!
旋即又醒悟过来,这就是导致自己四处东躲西藏,最终还是逃不过被抓命运的罪魁祸首!
心头怒意又起,想要毒死他!
但再一想想,毒死也太可惜了,要不做成标本吧?
可这么大一具人体,日常行走江湖时,不太好携带啊?
李逸尘坐在白拂雪床边,打量起这被绑在椅子上的人,他刚才也听说这是他们找来给自家弟弟治病的,但靠谱吗?
李逸尘看来看去,自以为小声地在白拂雪耳边悄声道:“我怎么感觉他更像是个淫贼?”
“小兄弟!有眼光啊!”
岂知温箐居然冲李逸尘竖起一根大拇指,赞叹道:听我们三当家说,他们可不就是堵在妓院把这淫贼,啊呸!把这怪医给抓住的吗?”
转过头,重申道:“再次警告你啊,嘴巴给老娘放干净点!别想着跑!”
温箐跟胡柴约法三章,又扯下了他口中的布团,这次胡柴学乖了,只在心中骂骂咧咧,抬抬依旧被绑着的手腕,提醒道:“手!手!你手不给我解开,我怎么号脉?”
温箐与王德彪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朝外打了手势,屋外与院落中已被正规的士兵与清风寨的江湖人士团团包围,绝对连只蚂蚁都进不来。
二人左右分别解开胡柴的手,胡柴揉了揉已经发青的手腕,继续在心头骂骂咧咧,再次看着床上坐得美人,带着几分淫笑,浪声道:“小美……咳,这位,病人请把您的手伸出来,我摸……咳,我看看您的脉象。”
李逸尘听他这话,再看他的表情,总觉得很不靠谱。
见李逸尘按住白拂雪欲要伸出的手。
胡柴心中一急,浓眉竖起,怒道:“哎呀,这是你弟,又不是你黄花大闺女,老子还能非礼他不成?既然不让我看,那就放我走!”
李逸尘被说得尴尬,但习惯性率先和胡柴讨价还价道:“那你先说,你看诊可以。你诊金多少?管不管抓药?药多少钱一副?”
胡柴登时瞪大了眼睛,狐疑地看了看这破破烂烂的屋子,又看了看温箐与王德彪。
心说不会吧,江湖传言这位不是征讨了三国、食邑万户的大将军吗?
大将军居然这么穷?
敢情还不如一个寻常的小地主?
还能差这点钱?
但见李逸尘一脸认真模样,胡柴只好摸摸自己刻意留得那一小撮山羊胡子,眯眼笑道:“老规矩,一百两黄金外加一个故事。”
“你抢钱啊!我们不看……唔唔唔!”
王德彪在旁,早已看出来这位大将军的亲哥脑子不大好使,立即捂住他的嘴,往外拖去,强绷出一个笑脸,笑道:“胡大夫,这位李公子脑子不大好使,您别介意,您按老规矩来就行!嘿嘿嘿……”
“对,对,对。”温箐也在旁赔笑,搓了一下手,把白拂雪藏被子里的手给拖了出来。
胡柴看到那截玉藕似的手腕,眼中色光大起,正于心中感慨皇帝老儿能摸到的手,老子今日也能摸一回,死也值了!
突而听到旁边温箐拔出腰间的佩刀,胡柴循声望去,在略显阴暗的屋中格外刺眼,见温箐阴森森露出一口白牙,冲他笑道:“胡大夫您号脉啊!您看您的病,我就瞧瞧我的刀利不利?”
胡柴不禁抖了抖,收回视线,假装正经模样,只好颇感遗憾。
这才勉强收起色心,乖乖将两指放到白拂雪露出的手腕上。
开口却是问道:“咳,病人听说您曾是皇帝老儿的男宠?”
“嗯?”
胡柴无视温箐几欲喷火的瞪视,见白拂雪苍白的面上虽有一闪而过的尴尬与潜藏的神色,但迅速收敛,居然点了点头。
胡柴一手摸摸山羊胡,眯眼再次问道:“那么你和皇帝老儿一般多久行房一次?”
“喂!”
温箐忍不住用刀背连连敲了敲桌子,表示警告。
岂知胡柴收回号脉的手,不像之前会表现出恐惧,一旦进入状态,看也不看旁边的温箐一眼,只盯着白拂雪面上的表情。
但朝温箐威胁道:“古语云,望闻问切,你们若是这也不许问,那也不许问。找我来干嘛?还是让太医院那群傻子来治,放我走吧。”
“也不是不许你问,哪有大夫问这种的?换一个!比如,最近大将军只能喝点粥,喝多了还会吐。”
哪知胡柴没搭理温箐,反而逼视向白拂雪,忽而道:“您最近很想皇帝老儿是吗?因为皇帝老儿死了,不碰您了,您很难过是吗?”
“不可能!”
温箐转头,但见床上的白拂雪居然陷入沉默,意外地没有否认胡柴的话。
不由大惊,再次恨铁不成钢地企图唤醒他,连声道:“大将军!狗皇帝都杀你了!都给你灌鸩毒了!你怎么,怎么能还想着他……?”
白拂雪抿了抿唇,暂且无视因胡柴的话,同样在丹田内震惊万分,不断在他脑子里喋喋不休的青霜,淡淡道:“温箐,出去!”
温箐有几分惊讶,白拂雪平常鲜少发脾气,日常大都会和和气气地唤自己“云阳侯”,几乎从无直呼她名字的时候。
哀哀叫了声,“大将军。”
但白拂雪态度此刻异常坚决,温箐只好恶狠狠地警告胡柴一声,退出去时还记得带上了门。
房间一时更加黑暗局促,似乎连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胡柴见床上虚弱,似毫无攻击性的美人,一双暗红的眼瞳转过来,直直看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其中闪烁着危险的红芒,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得凌厉如柄利剑,寒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胡柴似凛然不惧变得危险万分的白拂雪,舔了舔唇,兴奋起来,毫无所谓地耸肩道:“根据这些年的行医经验,猜的呗。”
胡柴顿了片刻,继续兴奋地叙述起自己的推断依据,也不管白拂雪在不在乎,想不想要听。
“如果江湖传言没错的话,病人您应当尚处年幼就进宫了吧?从年幼到如今,您对皇帝老儿会形成一种强烈的长期依赖,如果再与他定期行房,从而产生一种习惯。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而我们一般又将这种长期依赖与习惯,称作——“瘾”。”
果不其然,胡柴见白拂雪的肩膀微不可察的抖动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已握紧了盖在脚上的被子。
“病人,您在害怕。害怕这种依赖、习惯,或者说“瘾”,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