黥省,锦川市。
祥康县,黑水村。
上午九点二十分。
两辆挂着锦川市牌照的警车跟在本地两辆祥康县公安局的警车后面,四辆车先后驶入盘山公路旁的一条已荒废的岔路上。
沿着已开裂,从裂缝中钻出杂草的水泥路,警车不断摇晃,最终沿着路的尽头,四辆警车斜斜并排,停在了一个荒凉的村口广场上。
“啪。”
从首都特安局调查三组的另一组成员,文应元与尹皎二人跟着下车。
青年模样的尹皎一下车,就连忙甩了甩有几分晕胀的脑袋,呼出一口气。
被直晒的阳光刺得微微眯眼,环视了一圈三面墨青的高山,耳畔响起山崖底下哗哗不停的水流声。
正打量前方一栋栋错落有致的三层小洋房,大多瓷砖外墙已经脱落,窗户上的玻璃破碎,有的甚至没了影踪,只剩下一个个规则的方形窟窿。
周围山上不时响起几声乌鸦叫,更像是那些鬼故事里的荒村聚落。
“领导,到了,这里就是黑水村。”
从当地县上的一个老警官一下车,就快步走到旁边市里与首都来得领导们介绍。
站在尹皎旁边的文应元是个中年人相貌,穿着一身老干部似的黑夹克,一手捏着银色的保温杯,正冲尹皎关心问:“小皎,你晕车了?要不要喝点水?”
听到那小镇警官的介绍,望了眼那些三层小楼房,点点头,转而问:“看这副样子,现在这里已没有人住了?”
“是,这黑水村,总计四十六户人,大约三百多人,其中成年人几乎都涉毒、贩毒,现在应该大都还在牢里,没被抓的,大都也搬走了。”
尹皎对文应元一直以来有些尴尬,尹皎和文应元从前差了辈分,后来居然拜师后,成了玄门的同辈师兄弟。
使得尹皎在天庭几乎都躲着他走,但好在天庭各个部离得远,且事务繁杂,一般他们很难遇上。
没想到如今在特安局,那位林局长为了方便、好记,直接以玄门三教的二代、三代弟子来划分。
二代弟子就是二组,三代弟子就是三组。
一下子尹皎和文应元居然都被分配到了调查三组,成了同事。
尹皎连忙冲想要关照后辈,一脸慈祥的文应元,推开他递来的保温杯,连声说:“没事,我没事,文……叔,谢谢。”
使得旁边的几位警官与警员都纷纷侧目,尹皎脸面一红,只好一人独自手插在兜里,闷着头往前走。
文应元微微暗自叹了口气,他看向周围几位凡人同僚,只好在后替尹皎找补,“小皎年纪轻,见到陌生人,大概比较害羞、腼腆。平日还是挺活泼的,你们见谅。”
“哪里,哪里。”
“理解,理解,领导,现在年轻人嘛,都有个性。”
几位市里的警官脸上堆起笑,连声附和,心里已认定,大约前面那位,看他一副二世祖打扮,估摸是这位领导的后辈、亲戚,大概此次是跟着来混资历的。
几人跟上步伐,那镇上的警官再次指着附近的小楼房,介绍起来。
“领导,您瞧,这些小洋楼都是他们贩毒修的,当时他们村用一个染料厂当幌子,厂房就在村子那头。说是村人们靠这染料厂发家致富,俺们县从前的领导,本想着是好事,还给他们评了先进模范村呢!结果哪知道那些钱都来路不正?”
文应元点点头,见本走在前面的尹皎突然顿住,皱起鼻子,暗中传音问:“怎么了?”
“叔,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文应元微微一愣,偷偷散溢出法力,却什么都没感应到,疑惑问:“我什么都没有闻到。”
尹皎暗自挑挑眉,继续插兜往前走,一边回头问当地的警察,“这村子发生过什么奇怪,让你们印象深刻的事吗?”
两个老民警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一拍脑袋,率先说:“要说奇怪,倒没什么。
但印象深刻的,确实有一个,当年黑水村主要嫌疑人被抓后,据村中人供诉,曾有村中一对男女被他们打死埋在了山脚下。
那男人因外出打过几年工,知道贩毒是犯法的,因此回来后,当夜本想和他妻子偷偷跑出来报警,不想被他们发现,于是就将他们二人打死。
当时审问完,我们急忙赶回来,还在山脚下找了好几天。”
“找到了?”
文应元知道尹皎从前在天庭的神职主宰人间罪福、祛除邪魅,因此恐怕此地真的有什么东西,立马问。
另一个老民警接口,点头说:“找到了,根据当时法医的初步判定,两人都已白骨化,出现裂纹,死了大概有十来年了。”
尹皎手指在兜里暗暗掐算,问:“他们叫什么名字?”
那老民警相互对视一眼,歪头回忆了一下,才不确定地说:“俺记得,男的应该是本村人,叫何拾,女的好像是外村嫁进来的,叫……段翠翠。”
尹皎眉头越发皱起,再次冲文应元传音,“怪了,我算不到这两人。”
文应元一时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虽然天庭已没了,但因地球上尚有香火残留,昔年天庭但凡受封过的,大家神职相应的能力,多少都有保留。
按理来说,尹皎不至于算不到明显已挖出尸骨的凡人。
立即严肃的催促,“你们在哪儿挖到的尸骨,还记得吗?带我们去看看?”
“啊?哦,好。”
两位老警察带头,一众人沿着荒草地往山脚底下走,山上鸦叫声越来越大,最终一行人在山脚下的一棵老槐树前停下。
树底下明显有一个三、四米深的深坑,在老槐树的浓荫遮蔽下,里面的土壤显出深棕色,比周围土黄的泥土要湿润许多。
那老警察在坑边跺了跺脚,说:“领导请看,俺们就是根据供诉,在这里发现的尸体。”
文应元仰头看了看茂密的树荫,左右望了望,发现附近只有这么一棵老槐树,疑惑问:“我看这里也挺明显的,你们怎么会找了好几天呢?”
另一个老警察发出“嗐”的一声,忍不住吐槽说:“过了那么多年,他们也记不清了。再加上当天晚上又黑,只说当场打死后,匆匆就埋在树底下了。”
尹皎听出了不对的地方,连忙问:“等等,他们的供诉,是说当初打死的时候,就地掩埋了是吗?”
“啊,大概是吧。”
哪知下一刻,尹皎直视向那老警察,沉声问:“那对男女既然想出村报警,为什么不走我们刚才进来的那条水泥路,非要往山上跑?”
“啊?”
老警察登时一愣,意识到其中的疑点,瞬间哑口无言。
山间的崖壁陡峭,在石隙间歪歪斜斜地长着一棵棵墨青色的老松,松树一路斜着向山上生长。
山高林密,明显正常人哪怕慌不择路的逃跑,断然也不会往这条路跑。
市里来得几位警察顿时意识到县上的同僚,当初出了这档子的丑事,还惊动了首都公安,必然想着匆匆尽快结案,从而导致疏漏了这么大的一个疑点。
其中一个国字脸的市局警察此刻面色铁青,绷着面孔,严肃问:“你们做过dNA检测吗?尸骨和dNA对得上吗?”
老警察面色凄苦,沉吟片刻,才慢吞吞吐出实情,“当然做过,何拾的dNA和村里人确实属于亲戚关系。但段翠翠,她是外村嫁进来的,我们走访了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没有寻访到她的亲友。后来,在隔壁县下辖的一个红榴村,才有人说知道段翠翠这么一个女娃,但她是村里寡居的一个老婆婆捡来的弃婴,那老婆婆也过世好多年了。”
文应元瞬间醒悟,“所以那具检测不到匹配dNA的女尸,也可能不是段翠翠本人是吗?”
两个老警察苦兮兮得彼此对视一眼,心说完了!
这下子回去,肯定他们警局上下,是要背处分的。
均是一脸心如死灰的半闭着眼,闷闷点头。
市里的警察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其中一个只好拍拍他们的肩膀全做安慰,毕竟谁也不想摊上这样的事。
突然听到文应元高声,语气中满是慌张,“小皎,你怎么了?”
几人视线跟随移过去,发现那年轻人突然面无血色,连唇都显得苍白,捂住胸口,一副虚弱的模样。
连忙关心问:“小兄弟你怎么了?我看你刚才就像不舒服,要不咱们先回县上医院看看?”
尹皎却没有理会他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东南方的一片荒草地,隐约能见几个较高的土丘。
他收回捂住胸口的手,站直身体,无视耳畔银铃般孩童们的声音,向那两个熟悉地形的警察问:“那边是什么地方?”
两个警察辨认了一下,嗫嚅着说:“那边,应该是他们村的祖坟位置吧?”
文应元也想起昨晚组长传来的消息,说是何狗娃曾回村祭祖,但真的是祭祖吗?
果然,他听到尹皎再次冷声问:“你们挖开过吗?”
“嗐,虽说人家是罪犯,但俺们也不好去掘人家的祖坟……”
尹皎没理会他们的敷衍,径直往那片荒草地走,吓得文应元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跟紧他,生怕他一个人落了单,被人给忽悠了。
瞥见跟上来的人,只好急急传音问:“小皎,你怎么样?咳,叔看你的情况不对。”
尹皎却传音回说:“他们叫我过去。”
“谁?”
但文应元没得到尹皎的回复,只好一脚深一脚浅的踩着荒草,跟随尹皎站定在一个有几分残破,满是灰尘的碑前。
文应元此刻心里打了个突儿,他上前也不顾脏,擦去了碑上的灰尘,见其上雕刻着暗红的斑驳篆书——
“今奉药师世尊之祭品,佑吾等信徒无灾厄病痛,一生喜乐。”
尹皎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对着石碑拍了个照,发给官方工作的V信上。
V信群上,几乎在下一秒瞬间回复,“我不知道,雨我无瓜,我不搞活祭!!!”
尹皎将手机递给瞪大眼睛,对着石碑怒目而视的文应元。
文应元扫了上面一眼,半信半疑,却听尹皎说:“应当和他无关。”他跺了跺脚,回头问:“有带铲子吗?挖开看看。”
“啊?真要挖人家坟啊?”
那老警察被身旁的同事一把拉住胳膊,冲他使了个眼色,连声道:“铲子是吧?我们去找找,要不要再叫点人手过来?”
尹皎眼神复杂地看了这两个凡人一眼,叹了口气,“叫吧,多叫点法医过来。”
“啥?”
就连听到这话的市局警察亦是一惊,文应元眯起眼,严肃地指着那块石碑,跟他们说:“看到这个碑了吗?这个村不仅仅是贩毒的问题,还搞邪教祭祀!”
“啥玩意?”
……
几个警察提着沉重的铲子,抹了把头上的汗水,一身警服已被打湿,他们站在深坑里,继续卖力的深挖。
“啊——!”
突然,一个警察发出一声惨叫。
他感觉脚下红色如鲜血的泥土,仿佛像是有生命一般不断蠕动着,踩上去甚至黏糊糊的。
下一刻,那小警察陡然被人提溜起领子,猛地被人往后一拽。
本站在坑边的尹皎与文应元见状,同时跳下来,冲他们喊,“你们上去,退后,别管了!”
几个警察固然心中疑惑,但面对此时此刻这诡异的场景,顿时纷纷丢下铲子,连滚带爬的从坑中爬出去,急忙往后跑。
恰在此时,一阵大风骤地刮起,扬起沙尘,吹得他们不得不遮挡住头部。
“轰隆——!”
紧接着,原本烈日高照的天空雷云汇聚,几声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响起。
“咔嚓。”
伴随裂帛之声的同时,响起一声似从无垠宇宙深处,悠远的叹息。
血红色的土坑中,那些蠕动的泥土已被一道道白炽炽的雷霆劈得白烟滚滚,不住后退。
逐渐土坑恢复了原本的泥土色,显露出一具手臂上满布眼睛的诡异千手像,它无数双低垂的眸子同时睁开,凝视向那单手掐诀的青年,身前漂浮的一枚金灿灿的小印。
无数眼睛同时眯起,笑着说:“啊,原来是司掌人间祸福的太岁大人醒了啊,怪不得能找到这里。”
它眼睛眨了眨,嘲讽说:“唉,可惜这只是我的分身而已,就算你们灭了又如何呢?”
说着,它周身红光大绽,木雕的身体不住摇晃,无数木屑从它的身上抖落,眼见就要整个爆裂开。
一道流淌着青光的云篆潜藏在道道降落的刺目雷霆之中,慢悠悠飘下,瞬息已贴在了它的身上。
刹那间它的摇晃即刻停止,红光如皮球泄了气一般,再也不动了,仿佛真的就只是一具奇怪的木雕。
“呼——。”
没想到林局给自己的符箓居然意外靠谱,使得文应元舒了口气。
他从天上的乌云中缓缓落下,只一个眨眼,就从宽袍广袖又变作了那身老干部的黑夹克,看了眼被青光包裹不动的木雕像。
“咔嚓,咔嚓。”
见尹皎收起他师父给自己的法宝,对着那一人高的木雕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了远在云省的组长。
尹皎低头看着裸露出一具具森白的婴儿骸骨,蹲下来低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小皎,不是你的错。”
文应元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嘻嘻嘻,没关系哦,太岁大人。之前有位大哥哥,偷偷在我们衣服里放了保护我们的宝物,我们才没有被它吃掉喔!他说,以后一定有人来救我们的,再见了,太岁大人。”
尹皎听到自从进村,那些一直围绕在他耳边孩童稚嫩的嗓音渐渐消散,正欲缓缓起身。
听到他们最后的话,微微一愣,埋下头,发现在最上层的那些骸骨腐烂的衣物布条中,隐约都有一个小香囊。
尹皎与文应元对视一眼,二人急急从裤兜里摸出一双白手套戴上,两人分别小心地拆开其中两个香囊。
发现里面有纽扣大小的太极图、八卦盘、也有寺庙中玉雕的观音小挂坠,还有一些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甚至还有小小的银十字架等等。
看得出来,其实那些孩子口中的“大哥哥”压根不信神佛,属于病急乱投医,有什么用什么了。
但也就是这些零碎的小玩意,总算还有一点作用,能暂且保留住了那些孩子的灵魂,让他们没有被邪魔吃掉。
但从上面那些物件已布满裂痕,失去光泽来看,如果不是他们今日赶来,恐怕他们也无法留存几日了。
……
下午,一点二十二分。
祥康县,女子监狱。
“何六娘,过来!有人找!”
女狱警挑眉,看向正跟随音乐摇晃手臂,跳得正高兴的一个胖大娘。
何六娘一张满是沟壑的老脸上,两鬓银白的发丝往后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笑容慈祥。
任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她曾是一个村落的毒贩之一。
她回过头,冲那位年轻的女狱警,笑眯眯应和一声,拿起边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摇晃着肥腰走过来,问:“我闺女来看我了吗?”
每次见到她,女狱警都不由想起一句“修桥补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
心说真是好人没好报,这女毒贩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结果进了监狱因为年龄过大,不仅不干活,还要给她定期体检。
女狱警尽可能的绷着一张脸没有回答她的话,默默给她铐上手铐。
何六娘见她不理会自己,不开心的努了努嘴,心下已知必定不是自己的女儿来看自己了。
但明明自己都被判了刑,也不知又有什么事?
等走到监狱的会见室,当何六娘打量起对面一个形似老干部的中年,嫌弃似的撇了撇嘴。
再一看坐他身边的年轻人,不由眼睛一亮,刚一坐下,就笑嘻嘻地调侃:“这位小哥今年多大了?有对象没有啊?没有,大娘给你介绍一个。”
尹皎只抬眼扫了她一眼,完全不想理会她,拿起一张照片,推到她的面前,问:“何六娘,这些孩子你们是从哪里搞来的?”
何六娘假意低头,眯眼看了一下,心头一抖,不知他们怎么现在想起,居然把这些玩意儿给挖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