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表叔音讯全无。
铁门外的脚步声让我绷紧了神经,我攥紧铁棍,屏住呼吸。
门锁转动的声音像是一道闷雷,我已做好扑上去的准备。
门开了,我眼前一黑——表叔脸上带着刀伤,血迹干在领口,眼神却比刀还冷。
他背后站着一个陌生汉子,眼皮下的刀疤向下延伸到嘴角,像条蜈蚣爬在脸上。
\"收拾东西,搬回游戏厅。\"表叔简短地说,\"那边的事已经摆平了。\"
表叔带着一股血腥味踉跄着走进来。
\"那个...老鬼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表叔和刀疤汉子交换了个眼神:\"假消息,有人放风,想把我们引出来。\"
我一眼就看出他在撒谎,但也不敢多问。
\"这是黑子,以后在游戏厅帮忙。\"表叔指着刀疤男人,\"你跟着他,继续你的训练。\"
黑子上下打量我,眼神像x光扫描般锐利,随后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灿灿的大门牙:\"小兄弟,久仰大名啊。\"
游戏厅里水泥地面上的烟头烫痕无数,隐约记得95年七月份《拳皇95》刚开始发行,墙上贴着崭新的《拳皇95》海报,\"拳皇95杯争霸赛,冠军奖励100元\"的手写牌子歪歪斜斜挂在入口。
《街霸》的八键摇杆被磨得发亮,屏幕上的春丽和肯对战的背景音乐混杂着二手烟,汗臭和廉价古龙水的味道充斥着这个半地下空间。
午后的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束中跳跃,犹如这个时代的躁动不安。
游戏厅的生意比以前红火多了。眼看年关将至,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各家商铺门前都挂起了红灯笼。我负责看场子和收银,每天从早忙到晚,手指都快按断了。
十二月的一个周六,游戏厅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拳皇》对战区围了好几层人墙,不时爆出震天的欢呼和谩骂。我正在柜台后清点硬币,黑子突然凑过来:
\"机灵点,九点钟方向,穿红格衬衫那小子,摸了三个钱包了。\"
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个瘦猴似的年轻人假装打游戏,手却在人群里鬼鬼祟祟地摸来摸去。
\"要叫保安不?\"我问。
黑子撇撇嘴:\"你表叔说了,让你练练。自己看着办。\"
我心里一紧。自从回游戏厅,表叔就很少直接教我,更多时候是用这种\"实战\"来检验我。
犹豫片刻后,我先是巡视了一圈场地,然后回到柜台拿起广播麦克风,用最平静的声音喊道:\"请穿红格子衬衫的顾客到柜台领取遗失物品。\"
那小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警觉起来,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随后才反应过来上当了。他四下张望,看见我正盯着他,慌忙往出口撤退。
\"就这?\"黑子明显失望,\"就这点能耐?\"
我嘴角微微上扬:\"等着看好戏。\"
果不其然,小偷刚到门口,就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年轻人堵了个正着。那是刚才被偷钱包的几个受害者,我趁巡场的时候,已经悄悄告诉了他们贼在哪儿。不出五分钟,小偷鼻青脸肿地被轰出游戏厅,钱包也物归原主。
\"小兄弟,不赖啊。\"黑子咧嘴一笑,金牙在灯光下闪着寒光,\"不愧是许爷的徒弟,够机灵。\"
\"机灵屁用没有,\"表叔不知何时出现在我们身后,冷笑一声,\"出来混,光靠嘴皮子不行,得有两把刷子。这小子就是太嫩,遇上狠角色就得趴。\"
黑子嘿嘿一笑:\"许哥教出来的,能差到哪去?用不了多久就能独当一面。\"
那天晚上收摊后,表叔破天荒地请我和黑子去街对面的\"兰州拉面\"吃宵夜。一边吸溜着热腾腾的牛肉面,表叔一边点评我今天的表现:
\"那事办得还行,但有个问题——为啥不直接叫保安抓人?\"
我思索片刻:\"一是动静太大,坏了游戏厅的气氛;二是报警可能节外生枝,惹麻烦;三是让受害者自己解决,他们出气了,反而对咱们感激。\"
表叔和黑子对视一眼,都露出满意的神色。
\"还算有点脑子。\"表叔难得地夸了我一句,\"这年头世道变了,下岗潮、改革潮,各种人都有。你得学会看人下菜碟。\"
路过百货大楼时,一群中年工人围在门口的告示栏前,面色灰白。\"又一家厂子倒了,\"黑子小声说,\"下岗潮啊。\"
街角的报亭前,报纸的头条是\"国企改革:阵痛与希望\",旁边的街机厅里满是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游戏机被敲得啪啪作响,仿佛要把对未来的茫然和焦虑全部发泄出来。
\"现在改革开放,有人一夜暴富,有人一夜破产,\"表叔指着街对面刚开的卡拉oK厅,\"那儿老板去年还是自行车修理工,今年开上奔驰了。世道变了,规矩也得变。\"
\"啥是变了的规矩?\"我问。
表叔咬了一口煎饺:\"就是明白啥人能惹,啥人不能惹;啥钱能赚,啥钱不能赚;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
第二天下午,游戏厅人头攒动。我正在整理游戏币,门被推开,走进来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领头的染着一头刺眼的黄毛,牙签叼在嘴角,一条金链子挂在脖子上,浑身散发着地痞气息。
他们径直走到最新款的《街霸》机前,也不投币,直接轰走了正在玩的小孩。
\"过去收拾他们,\"黑子悄声道,\"要玩就投币,不然滚蛋。\"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几位哥们,玩游戏得投币。\"
黄毛眯起眼睛,像条毒蛇般盯着我:\"小逼崽子,敢跟爷横?\"我感到背后一阵发凉,他右手插在夹克口袋里,指节分明地顶起一个可疑的轮廓。
\"你是不知道我是谁吧?\"黄毛嚣张地叼着牙签。
\"不管您是谁,规矩都一样。\"我尽量保持声音平稳。
\"呦,还挺横啊?\"黄毛一把揪住我衣领,\"老子是李疤子的人,这条街都是我们罩着的!\"
李疤子,本地一个混混头目,靠收保护费为生,在这片区域有些名气。
我眼角余光看到黑子已经站了起来,但被表叔摆手拦住了。看来这又是给我的一个测试。
\"李哥大名谁人不知啊,\"我突然换上一副笑脸,语气热络起来,\"他上礼拜还在这打了一晚上《拳皇》呢。\"
黄毛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提起他老大。
\"李哥最近忙着摆平城东的事儿,\"我强压着心跳,声音放低,\"听说条子已经盯上这片了,您几位要不要...\"
黄毛的表情瞬间变了,他的眼珠飞快转动,警惕地扫视四周,手也从口袋里抽了出来。
我注意到他指关节上的伤痕还很新鲜,可能这两天才打过架。
\"既然是李哥的人,那都是自家兄弟。\"我继续热络地说,\"这样,我请几位喝饮料,游戏币我包了。不过有个事儿得提醒您,这两天派出所查得紧,一会儿条子要是突击检查,您几位可千万别说是我放进来的啊。\"
\"谁他妈是未成年了?\"黄毛恼怒地说,但手已经松开了我的衣领。
\"哎呀,我不是那意思。\"我赔笑道,\"主要是最近城东那边出了点事,听说就是因为游戏厅闹的,李哥还为这事跟那边交过手...\"
黄毛的表情变了又变:\"你...你咋知道这事的?\"
我神秘地眨眨眼:\"这一片,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黄毛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终于松开手:\"行,看你识相。拿游戏币来,爷玩够了自然会走。\"
我赶紧拿来一把游戏币,又搬来一箱汽水。黄毛他们玩了大概一个小时,也没再生事,就离开了。
等他们走后,表叔把我叫到后屋:\"说说,咋摆平他们的?\"
\"我知道李疤子最近在城东惹了麻烦,被警方盯上了。他手下的人肯定也不想招惹警察。所以我就点了一下,他马上就怂了。\"
\"记住,\"表叔洗着牌,声音低沉,\"人都有破绽,就像牌有切口。有人怕输,有人贪心,有人好面子,有人多疑。一旦你看穿了一个人的'发牌口',他就在你手心里了。\"
表叔从牌中抽出四张A:\"贪的人,你就让他看到利;怂的人,你就给他壮胆;爱面子的,你就捧着;多疑的,你就顺着。这叫'因人下蛊'。人性七情六欲,都是软肋,也都是把柄。\"
\"所以说,在咱们这行,人比牌重要。再高明的牌技,也拼不过对人心的把握。\"
\"怎么把握人心?\"我好奇地问。
牌在表叔手中翻飞,时而形成完美的扇形,时而合为一体:\"就像这副牌,表面上是我在控制它们,实际上是我在顺应它们的'性格'。
光滑的牌需要轻柔的力道,粗糙的牌需要果断的手法。人也是一样,一旦摸透了一个人的脾性,就能牵着他的鼻子走。\"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赌客心理学\",一个比单纯牌技深奥得多的领域。
晚上打烊后,表叔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年底了,给你的。\"
我惊讶地打开红包,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粗略一数,将近三千块。在1995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工厂工人一年的工资也到不了这些。
\"这么多?\"我有些不敢相信。
\"你在游戏厅帮忙三个月,按月五百,再加上你这段时间表现不错,奖励一千。\"
表叔语气平淡,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钱是身外物,来得容易去得也快。重要的是你明白它从哪来,要到哪去。\"
我攥着红包,心里突然涌上一丝疑虑:\"这钱...是干净的吗?\"
表叔看了我很久,眼神复杂:\"这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钱,也没有绝对脏的钱。重要的是你用它做什么。\"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想想你妈,想想你自己。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那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三千块钱在我枕头下,烫得我心里发慌。这钱来路干净吗?我该拿它做什么?要是妈还活着,她会同意我拿这钱吗?
可转念一想,妈生病时,那些药店、医院看我们没钱,连正眼都不给一个。是钱决定了一个人的尊严,是钱决定了生死。这个道理,我在十六岁就明白了。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这是表叔教我的第一堂\"生存智慧课\"。
从那天起,我开始更加留心观察游戏厅里的各色人等——下岗工人借游戏机麻痹生活苦闷,暴发户挥金如土显摆身份,年轻人在虚拟世界中寻找自信......
每个人都像一本书,只要用心去读,就能发现他们的弱点,他们的欲望,他们的恐惧。
而这些,正是我在赌场中最需要的\"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