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一日。胃里塞进两顿饭,换身粗布衣裳。
午时,老者领我穿过回廊,步入一间独立茶室。八尺见方,地铺青石,墙挂水墨。窗棂糊着宣纸,透进柔和日光。正中一张乌木茶案,案上摆着小炉、砂壶、杯盏。炉中炭火正红,壶中水声轻响。
\"第二关,试茶。\"飞鹰老人声如枯叶。
案旁站着个面带痦子的青年,身着青衫,手指修长。他正摆弄着十个小罐,动作轻缓,眼神却暗含轻蔑。
\"陈明,我大弟子。\"老人偏头,介绍道。
陈明抬眼,冷笑一声:\"十种名茶,蒙眼辨识。一茶错辨,即废左手筋脉。\"
角落里站着几个弟子。一个消瘦男子挑眉:\"冲泡工夫茶有二十八道工序,北方人喝的是什么?大碗茶水泡枸杞?\"
几声嗤笑。飞鹰老人面无表情,只伸手示意我坐下。
\"工夫茶三字,重在'工'字。\"老人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懂茶?\"
\"略知一二。\"喉咙干涩。
\"表叔教的?\"
点头。
\"呵。\"老人这一声短促冷笑,胜过千言万语。他朝陈明打了个手势:\"开始。\"
陈明取来一条黑绸缎,动作利落地蒙住我的眼睛,手法专业,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黑暗降临。其他感官随之敏锐。辨出水声三种:沸水翻腾声、茶注入杯的细流声、杯盏相碰的轻响。鼻尖捕捉到焦炭的苦味,陈木的松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茶叶清香。
一只温热的盖碗递到手中。
\"品。\"老人命令。手指在桌上轻叩一下。
捧杯,先闻香。北方饮茶重滋味,南方品茶重香气。茶香袭来,略显陌生,辨不清类别。
入口一啜。苦,涩,冲击舌根,未待品味已被苦涩覆盖。这与表叔教的完全不同。北方大碗茶,豪饮猛咽;南方工夫茶,唇齿轻触,舌尖微抿。
\"武夷岩茶?\"试探着问。
\"错。\"老人声音平静,不带感情。
第二杯递来。
\"铁观音?\"
\"错。\"
连续七杯,错了八种。信心崩塌,汗湿手心。
黑布被扯下,光线刺痛眼睛。老人眯眼盯着我,干裂嘴唇微启:\"吃惯猪食,如何品茶?猪舌头,不知茶韵。\"
屋内弟子的嘲笑声此起彼伏。陈明收拾茶具,动作利索,眼中藏着得意。
\"明日午时,再试。\"老人转身,袖子扫过茶案,\"自己准备。\"
茶室剩我一人。抚摸冰冷茶盏,手指微颤。北方大碗茶,粗枝大叶,一泡了事;南方工夫茶,如同仪式,繁复精细。两者相距千里。一天时间,如何掌握?
夜里,翻来覆去。茶是茶,北也是茶,南也是茶,为何品不出?
拂晓前溜出房间,在庭院打探。碰见一个佝偻老人,正在扫落叶。满脸皱纹,眼角却透着精明。
\"老伯,能教些茶道基础吗?\"压低声音。
老人抬眼,上下打量:\"北方仔?\"
点头。
\"想过第二关?\"
又点头。
老人左右看看,放下扫帚:\"五更三点,小茶房,左转第三间。\"声音粗哑,如同砂纸摩擦木板。
晨雾弥漫,摸黑找到那间低矮茶房。石墙斑驳,门扉陈旧,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沧桑。
老人已在里面等候,面前摆着一套粗陋茶具。烛光下,他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如同刻下的沟壑。
\"坐。\"老人声音低沉,\"冯九,在庄上四十一年零三个月。\"
\"冯师傅。\"恭敬施礼。
冯九上下打量我:\"工夫茶,三要素:水工、火工、手工。\"他捋起袖子,露出布满老茧的手,指节粗大,青筋暴起,\"看好。\"
接下来一个时辰,冯九详细演示了工夫茶道的程序,口中念叨着行话。
\"温润壶身,壶温茶暖。\"冯九用右手五指包住紫砂壶,左手执壶把,水流均匀冲刷壶身。
\"高冲低斟,走水润茶。\"他将壶提高,水柱如线,从高处落入盖碗,激起细小水花。
\"刮沫提香,润而不湿。\"他用杯盖轻刮茶汤表面,泡沫被一点点推向边缘。
\"回旋出汤,一气呵成。\"盖碗倾斜,茶水旋入公道杯,流畅如行云流水。
\"闻香观色,啜而不咽。\"将茶杯放在鼻下,轻吸香气,再浅尝一口,茶在舌尖翻滚。
\"北方喝茶,求量求饱。\"冯九总结,\"南方品茶,求香求韵。你记住:茶有五味,甘甜苦涩鲜,每种名茶,各有其重。\"
练习到东方泛白,冯九突然竖起耳朵:\"有人来了,快走。\"
从后窗跳出,刚躲进竹林,便见陈明带着两个弟子从正门进入茶房。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五更起床,跟冯九学习,白天独自练习。冯九教的专业,但天差地别的茶道体系不是一朝一夕能掌握的。十种名茶,勉强认得四五种。
大多数弟子对我爱搭不理,少数则明显敌视。他们在我练习时绕道而行,眼中满是轻蔑。陈明尤为刻薄,每次路过都留下冷嘲热讽:\"土包子学茶,狗学琴艺。\"
同门内斗,远比想象残酷。
第五天,暴雨如注。
打着油纸伞,冒雨前往茶房。快到门口,便听见里面冯九的咳嗽声,夹杂着陈明尖锐的训斥。
\"冯老狗,多管闲事!我师父的考验,轮得到你帮忙?\"
\"老朽只是...\"
\"闭嘴!再见你教他,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一声闷响,似是拳脚相加。躲在墙角,直到陈明离开才敢进屋。冯九额角有新伤,眼眶泛红,衣襟凌乱。
\"冯师傅...\"
\"无妨。\"冯九摆手,\"陈明心狠手辣,你要小心。\"他抹了把脸上的血,\"今晚带你去个地方。\"
入夜,冯九偷偷领我进入藏茶阁。阁内陈设古朴,几十个茶罐整齐排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茶叶的醇厚气息。
\"老人每日考你的十种名茶,就在这其中。\"冯九点燃蜡烛,影子在墙上跳动。
\"哪十种?\"
\"不知。\"冯九摇头,\"但老人喜欢的十几种都在这排架上。一一记住,或许有用。\"
打开茶罐,逐一记忆。铁观音青绿卷曲,带兰花香;武夷岩茶褐红紧结,香气岩韵;龙井扁平光滑,色泽嫩绿;普洱紧压成饼,气息醇香;黄山毛峰挺秀如峰,白毫显露;白毫银针白毫密布,芽尖如针;大红袍肥壮紧卷,香气高扬;碧螺春绿中泛白,鲜爽宜人...
最后一个茶罐格外精致,罐身镶金嵌玉,釉色莹润。
\"这是什么?\"
\"御贡龙茶,百年陈茶,宫中专供。\"冯九面色凝重,\"千金难求,莫要碰触。\"
正要离开,忽听门外脚步声。藏无可藏,只得躲到大柜子后面。进来的是陈明和两个熟面孔,醉醺醺的,摇摇晃晃。
\"那个北方杂碎,仗着师父喜欢,神气什么?\"陈明一把推开茶架,几个茶罐坠地。
\"他爹跟师父有旧,不然能直接见师父?\"
\"听说是罗甲门的传人,明天品茶,师父肯定不手软...\"
他们嬉笑怒骂,几番冲撞后离去。
冯九连忙检查茶罐,大部分完好,只有几个掉在地上,茶叶洒了一地。正要松口气,冯九脸色陡变:\"紫砂宋盏呢?\"
角落里,一只精美紫砂杯摔成碎片。根据碎片形状,那是一只造型古朴的宋代杯盏。
\"完了...\"冯九面如死灰,\"这是老人最珍视的宋代贡品,价值连城...\"
第二天拂晓,暴雨如注。
我被押到院中,跪在那只破碎的宋盏前。雨打在肩上,冰冷刺骨。飞鹰老人站在廊下,面色阴沉如铁。
\"擅入藏茶阁,打碎宋盏。\"老人声音带着寒意,\"跪至天明。\"
无从辩解。冯九已经被关了禁闭,若说出实情,只会害他受更重的罚。
雨水浸透衣衫,顺着发梢流入眼睛,刺痛难忍。膝盖因长时间跪在石板上而麻木,碎石嵌入皮肉。气温骤降,全身颤栗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开始恍惚。耳中只余雨声,眼前一片模糊。
忽然,一阵剧痛传来。陈明站在面前,脚尖刚刚踢过我的肋骨。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眼神阴鸹。
\"明天必死无疑。\"他俯身,嘴角挂着冷笑,\"茶叶都换过了,就算阎王来了也救不了你。\"
他大步离去,背影在雨帘中摇晃。
天亮时,高烧已经烧得我神志不清。每一根骨头都在疼,头颅如同被铁箍勒紧。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耳中嗡嗡作响。
老人依旧在茶室等候。陈明面带讥笑,其他弟子窃窃私语。茶案上,十个罐子一字排开。
黑布蒙眼,世界陷入黑暗。
我艰难吞咽,喉咙火辣辣地痛。身体摇晃,几欲倒下。
第一杯茶递来,沉重如山。入口,舌头麻木,尝不出味道。一片茫然。
\"不知...\"嗓子嘶哑。
老人冷哼,示意继续。第二杯,依然无法辨别。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到第七杯时,高烧已经到了极限。腹中翻江倒海,视线摇晃,像是隔着一层纱布看世界。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脑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茶非茶,心即茶。\"
恍惚中,仿佛看到表叔端坐在庭院中,手持折扇,指尖翻飞的纸牌。曾记否,他教我认牌时说过:\"眼见非实,心见为真。放下执着,顺其自然。\"
全身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冷静。不再去想茶的名称、产地、工艺。只是放空一切,将自己沉浸在当下这一刻。
第八杯茶递到手中。
茶香入鼻,只感受,不判断。茶汤入口,味蕾自然回应,舌根、舌侧、舌尖各有不同感受。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铁观音,安溪春茶,中火烘焙,三泡。\"声音平静,不带犹豫。
一瞬的寂静。
\"正确。\"老人语气微变。
第九杯。
\"武夷岩茶,大红袍,陈年三载,高山水冲泡。\"
\"正确。\"
最后一杯。
手还未触碰杯沿,一股特殊的能量便传来。茶还未入口,已知其身份。
\"百年御贡龙茶,宫廷秘制,七道提炼,玉露酿造。\"
整个茶室死一般的寂静。
黑布被揭开,光线刺痛双眼。飞鹰老人神色复杂,目光如炬。陈明脸色铁青,难以置信地盯着茶罐。
\"全部正确。\"老人声音平缓,\"第二关,通过。\"
高烧灼烧着每一寸神经,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我勉强抬头,看到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带他下去休息。\"老人转身,留下最后一句话,\"三日后,第三关。\"
黑暗吞噬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