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伤好得挺快。半个月后,肋骨还隐隐作痛,但总算能下床走动。腿上淤青退了大半,脸也消肿了。右胳膊能使七成力,提到头顶还觉着疼。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的广州,湿冷得要命。低气压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掺着一股水沟和霉味。外面到处是建筑工地,到处喊\"拆迁\",怕是赶在新世纪前大翻新。
我那屋破得跟狗窝似的,窗户漏风,墙皮都掉了,半夜冷风灌进来冻得牙打架。那阵子亚洲金融风暴的后劲还在,师兄弟们私下嘀咕,香港那边生意难做,广州这边也没啥油水。
这天一大早,刚起来叠被子,老头子就出现在我门口。
\"能动了?\"他扫了我一眼,跟那顿差点打死我的暴揍没关系似的。
\"能动了,师父。\"我低着头回答。
\"今儿开始学正经功夫。\"
老头子掉头就走,也不管我跟不跟得上。
我赶紧抓起外套跟上,拖着还不利索的腿,跟在老头子后面,穿过半个院子,来到内院一处偏房。
这屋我从没进去过,推门进去,一股子霉味和烟味混在一起。屋里没开灯,光线昏暗,家具没几样,就一张八仙桌和几把磨得发亮的木椅子,墙上挂几幅字画,也看不清写的啥。
\"坐下。\"
我赶紧坐下,腰板挺直,心跳得厉害。老头子不动声色,从袖口抽出一副扑克牌,啪一声拍桌上。牌很旧了,边角泛黄,背面花花绿绿的,好像\"大宝Sod蜜\"的那种旧包装。
老头子没说话,就那么盯着我看,活像要吃了我似的。我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又挨揍。这回腰就得打断了。
\"影子门有五层境界,\"老头子开口,\"分别是'察影'、'引影'、'控影'、'化影'、'无影'。\"
他手在牌上轻轻一抹,那副牌自动散开,排成一把扇形,整齐得跟尺子量过一样。
\"你丫之前练的都是狗屁,今儿开始,学第一层——暗影牌技。\"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老头子废话不多,滔滔不绝地讲解暗影牌技的原理。跟罗甲门不一样,影子门不直接动手摸牌,而是掌控外部环境——气流、温度、湿度、光线、声音——让它们替你干活。
\"记住,牌是死的,环境是活的,\"老头子一边解释一边演示,\"牌受风影响,风受气管控,气受人支配,环境受人影响,所以人能控牌。这就是暗影道理,听懂没有?\"
我半懂不懂地点头。他扯的那些理论,什么\"气场涡流\"、\"表面张力\"、\"心理暗示\"听着跟大学物理课似的,一半飘过脑门就忘了。
\"现在你来试试。\"
老头子把牌一推,摆在我面前。我深呼吸,照他说的,调整呼吸节奏和方向,想带动桌上的纸牌移动。
啥反应都没有,牌纹丝不动。
\"再来。\"
第二次,还是静得跟死猪一样。
\"蠢得跟猪一样!\"老头子冷笑,\"专心点!\"
第三次,第四次,一连十几次......牌依然像钉在桌上一样。我急得满头大汗,手心湿透了。
\"没用的东西。\"老头子突然一巴掌扇过来,\"啪\"一声,正中右脸,火辣辣的疼,\"心不定,气不纯,操什么影?\"
我猛一激灵,眼泪差点下来,但死死忍住,不吭一声。
\"跪下!练呼吸!\"
我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膝盖没一会儿就麻了。老头子坐旁边的椅子上喝茶,偶尔抬眼瞧瞧我,跟看条狗似的。整整两个小时,腿疼得像针扎,屁股都麻了,连直起腰都费劲。
\"起来,再试。\"
在极度疼痛和紧张下,我呼吸变得特别慢,每口气都深沉有力。忽然间,周围空气好像变得有质感了,能感觉到它流动的方向。
当我再次对着牌吹气,最上面那张牌动了一下——很轻微,但确实动了。
\"看到没?\"老头子哼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满意,但马上又拉下脸,\"来一百遍。\"
回屋时天都黑了。一天没吃饭,饿得肚子直叫,手指僵得像木棍,膝盖火辣辣地疼。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老头子的话:控呼吸,感环境,影响牌面。
第二天刚蒙蒙亮,老头子就来敲门。
\"练功!\"
这回换了地方——赌术演练室。那屋比昨天大好几倍,四周墙壁贴满镜子,反光得晃眼。中间一张特制赌桌,面子刷了层蜡,滑溜溜的,桌面摆着赌具:骰子、扑克、算盘、麻将、筹码,样样俱全。
\"今天学'鬼吹牌'。\"老头子拿出一张纸牌,薄得跟蝉翼似的,\"用气引它,不许碰。\"
这活比看着难一百倍。呼吸出的气流得精确控制方向和强度,差那么一丁点,牌要么飞到天上去,要么像死猪一样不动弹。一天下来,嗓子干得冒烟,肺像灌了铅一样沉。
后面的日子更生猛。每天起码练十二小时,没有休息,没有喘息。从最基础的\"养气定息\",到复杂的\"风引术\",再到要人命的\"温控引牌\",每一样都得练到极限。老头子对细节要求苛刻到变态,连呼吸的频率差了零点几秒都不行,必须重来。
\"角度偏了!没用的东西!重来!\"
\"气不稳!饭桶!重来!\"
\"心神不定!白痴!重来!\"
一天到晚就这几句,听得耳朵起茧子。他教起人来凶神恶煞,稍有不对,就是一顿暴打。棍棒底下出高手,这帮南方师傅是真信这话。刚好的伤老挨揍,又添新伤,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吭声。
练到第七天,手指终于开始流血。指尖的皮搓薄了,一用力就裂开,血顺着手指往下淌,滴在桌上,洇开一片。
\"继续。\"老头子面无表情,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不见血,功夫不上身,这点苦都受不了,还学啥功夫?\"
我一声不吭,用布条胡乱一裹,继续练。活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啥叫\"皮肉之苦\"。
最开始每天回去都想打包滚蛋,可一想到表叔,一想到父亲,再难也得咬牙挺着。到了第十天,十个指头全开花了,手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动一下跟刀割似的。不过好歹有点成效——能用呼吸带动单张牌的移动,还能大概控制方向。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十二月的广州阴冷湿滑,一场雨下来,满屋子都是水汽,衣服永远晾不干,被子总有一股霉味。老旧的录音机播着《东方之珠》,还是我来之前从东门旧货市场淘的。
私下时间,我开始偷偷观察庄里其他高手的手法。陈明那帮人不用说了,躲着走。我主要盯李师兄和几个中立派的师兄。吃饭时留意他们怎么拿筷子,洗澡时看他们搓澡的手法,走路姿势,说话表情,连抖腿的频率都仔细研究。
回到自己小屋,就照着记忆模仿,配合老头子教的呼吸法,琢磨出一套夹合式的训练法。
这偷学行为不出三天就被逮了个正着。那天半夜,我正躲屋里偷练李师兄的一套\"翻切走牌\",门突然被踹开,老头子站门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好啊,偷学歪门邪道!\"
他二话不说,揪着我后领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拖到内院的石板地上。
\"给我跪着!不许动!到天亮才能起来!\"
十二月的石板冷得跟冰窖似的。我膝盖一沾地,就像扎在刀尖上,又冷又疼。手搁背后,腰板挺直,一动不敢动。夜里十度不到,冷风跟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没多久膝盖就麻了,接着是钻心的疼。
秒针一格格挪,夜晚黑得没边。石板的寒气顺着膝盖往上窜,浑身止不住发抖。三个小时后,啥感觉都没了,膝盖跟不是自己的似的。五个小时后,膝盖处的裤子被磨破了,血一点点渗出来,跟石板接触,很快结成血痂。
天微微亮时,老头子过来了,看了眼我血迹斑斑的膝盖:\"起来。\"
我想站,可腿根本不听使唤,几次都没起来。最后是老头子一把拽起我,粗暴地掰我的腿,让血液重新流通。那一瞬间,疼得我差点叫出声,咬破嘴唇才忍住。
\"记住,跟我混,没捷径。\"
接下来训练只会更苦。老头子仿佛就是要惩罚我的私自练习,专挑难的来。从单牌到多牌,从养气到引牌,难度直线上升,一环套一环,每步都比前一步难十倍。
白天挨打受罚,晚上对着烛火默背心法。手指变形得厉害,关节肿成老姜根,弯都弯不直。吃饭时连筷子都拿不住,只能用勺,汤汤水水撒一裤子。
奇怪的是,在这种变态训练下,进步却异常神速。第二十天,能熟练控制五张牌同时移动,还能搞出些花样。第二十五天,可以在不同光线和湿度下保持稳定发挥,不会受环境干扰。
十二月最后一天,老头子突然宣布测试。
测试在松鹤庄最大的厅堂进行,全庄上下都来看热闹。我站中间,面对一张长桌,桌上乱糟糟撒着一副扑克牌。
\"要求简单,\"老头子宣布,\"不许碰牌,完成一次洗牌发牌。时间五分钟。\"
全场鸦雀无声。陈明那帮狗腿子排排站在墙边,眼里全是等着看笑话的劲。李师兄和几个老实人站另一边,面无表情,看不出啥心思。角落里小蝶偷偷溜进来,朝我竖大拇指。
我深吸一口气,清空脑子,集中精力。一瞬间,啥杂音都消失了,就剩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我能感觉到周围气流流动,呼吸节奏之间的细微差别,甚至能察觉远处蜡烛燃烧带动的那点气流变化。
右手慢慢抬起,距牌面十公分的地方停住。随着我呼吸节奏,桌上的牌开始震颤,依次移动。一张、两张、三张...整副牌按照我设定的轨迹移动、翻转、交错。
全场静得出奇,只剩吞口水的声音。
最后,牌排成四行,仿佛刚发完的一局四人牌,整整齐齐码在桌上。全程没有一次失误。
我放下手,心跳快得像打鼓。全场依然鸦雀无声。
老头子走上前,照常没表情:\"勉强过关。以后每天这标准,一个月内速度翻倍。\"
没有表扬,更没有多余的批评。我知道,暗影牌技的第一关算是过了。
回屋后,我看着自己的手,两只爪子跟以前判若两人——粗糙不平,布满老茧和疤,关节粗大,指甲畸形,丑得吓人。可就这俩丑八怪,如今比啥都灵敏,能精准控制方寸之间的气流变化。
艰苦的一个月,让我明白了个道理:牌技不在华丽的手上功夫,而在绝对的环境控制。这就是暗影牌技的核心——借力打力,无痕控场。
窗外月光惨白,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来。我抬起布满伤痕的手,眼睛盯着窗外飘落的树叶,心一沉,呼吸一提——那片叶子在空中顿了顿,歪歪扭扭地朝垃圾桶方向飘去,半途掉地上了。
\"差远了。\"我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老头子说得对,这他娘的真不是一天两天能练成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