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命时的感觉很怪——肺就像要炸了,腿像灌铅,却偏能跑。
我穿过东街窄巷,撞翻一个卖烧饼的小推车,身后是王三爷的狗腿子们,喊着要剁我手指头。
十六岁生日没到,欠了六万多高利贷,父亲不知所踪,母亲三天前刚下葬。
这狗日的人生,还能再惨点么?
\"站住,小杂种!\"獠牙的嗓门在巷子里回荡。我不敢回头,只管往前冲。
拐过一个弯,一脚踩进污水坑,溅起的水花浸湿了裤腿——那还是我在母亲葬礼上穿的唯一一条像样的裤子。
左手擦过墙壁,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手肘已经渗血,不知被哪块突出的砖头划伤的。
\"抓住你了!\"
脖子一紧,整个人被猛地往后拽。獠牙那张横肉纵横的脸出现在眼前,鼻子上的几个酒糟格外刺眼。
他右手攥着我的领子,左手腕上挂着一个bp机——王三爷手下的标志,一响就跟狗听见哨子似的。
\"臭小子,跑啥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獠牙一把将我摔在地上。
靠着墙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是我妈走得太突然,还是三天没进食的缘故,身子像灌了铅,突然不想动了。
三天前,我站在城东那块荒坡上,看着母亲的棺木被缓缓放入黄土。
天空飘着小雨,和着泥土的腥气。参加葬礼的只有几个街坊邻居,我妈的两个同事,还有我——林天锋,她唯一的儿子。
十六岁,没爹,现在连妈也没了。站在那里,整个世界都是灰的,像台坏掉的老电视机。
\"节哀顺变啊,天锋。\"李婶拍着我的肩膀,眼里尽是怜悯,\"你妈是个好人,遭的罪够多了,如今也算解脱了。\"
我只是点头,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发不出声音。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葬礼结束后,我独自回到那间出租屋。这是我们娘俩住的第四个地方,每次搬家都是因为交不起房租。
这间是最便宜的——天花板漏水,墙角发霉,厕所要和隔壁合用,唯一的窗户对着个垃圾池,夏天一热,苍蝇成群结队往里飞。
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药味,混着消毒水的气息——我妈病重时留下的。我坐在她的床边,摸着那条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围巾,眼泪终于绷不住了。
我妈得肺癌一年多了。刚开始她一直瞒着,直到实在瞒不住,咳得满手是血。
为了给她治病,我们砸锅卖铁,我初三都没上完就辍学了,保安、发传单、端盘子,什么活都干。
但还是杯水车薪,连起码的止疼药都买不起,最后几天她疼得整宿整宿睡不了觉。
\"天锋......\"临终前,我妈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喊我。
\"妈,我在这。\"我握住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
\"别怨你爸......\"她断断续续地说,呼吸越来越弱,\"他不是......故意丢下咱们的......去找你表叔......许九州......他会帮你......\"
\"表叔?什么表叔?\"我满头雾水,我妈从没提过什么表叔。
但她的眼神已经涣散,嘴角却泛起一丝久违的微笑:\"是你啊......我就知道你会来......\"
然后,她永远闭上了眼睛。
\"三万八,加上利息,总共六万五!拿钱!\"獠牙揪着我的衣领,满嘴烟臭喷在我脸上。
我冷笑一声:\"拿什么钱?我妈的棺材本都是借的。\"
\"那就卖血!卖肾!\"另一个瘦高的打手踹了我肚子一脚,我疼得蜷成一团。
\"三爷说了,今天要么给钱,要么就剁你一根手指!大不了从小指开始,还有九根可以慢慢还!\"
六万五。对1995年的我来说就是天文数字。
我妈病了以后,先是借遍了七大姑八大姨,实在没招了才找上了高利贷。刚开始借两万,这才一年就翻了三倍多。
\"给我三个月时间,一定还清。\"我挣扎着说。
獠牙掏出一把折叠刀,在我眼前晃了晃——那种地摊上七块钱一把的蝴蝶刀,但足够在我身上扎出血窟窿。
\"三个月?三爷今儿拿不到钱会不高兴,他不高兴,咱们也不会高兴。\"
他把刀尖对准我的左手,\"猜猜该剁哪根指头好?\"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我妈苍白的脸,心想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要我说,一根都不用剁。\"
巷口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睁眼一看,站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四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干净得不像这条街上的人。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滚蛋!\"獠牙转身啐了口痰,\"少他妈多管闲事!\"
那人慢悠悠地走近,丝毫不把獠牙手里的刀放在眼里。在离我们两米处站定,撇了撇嘴:\"这孩子欠你们多少?\"
\"六万五,关你屁事!\"獠牙凶巴巴地说。
\"六万五。\"那人重复了一遍,嘴角微微一动,\"王三爷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副扑克牌,在手指间翻转。那副牌像有了生命,时而成扇形展开,时而合拢,时而在指尖跳跃。
我从没见过如此灵巧的手法,连街头变魔术的也比不上。
\"赌一把如何?\"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你们赢了,我替他还债。我赢了,你们立刻滚蛋。\"
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人。疯了吧?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背这么大一笔债?
獠牙和另外两个打手面面相觑,随后一起哈哈大笑:\"你以为自己是谁?周润发啊?\"
那人没理会他们的嘲笑,只是将牌递过去:\"洗牌。\"
獠牙接过牌,粗暴地洗了几下,挑衅地看着他:\"赌什么?\"
\"很简单。\"那人说,\"你从牌堆里随便抽一张,我猜对了是什么牌,我赢。\"
打手们再次大笑:\"这么简单?当我们是猪啊?\"
\"不是猪,是蠢猪。\"那人语气依然平静,但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来吧,我最看不得欺负孤儿寡母的。\"
他的话让打手们笑不出来了。獠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牌堆中抽出一张,背面朝上紧握在手中。
\"猜吧。\"
那人微微一笑:\"红桃q。\"
獠牙的脸色变了:\"你特么偷看?\"
\"翻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獠牙缓缓翻开手中的牌——正是红桃q。
打手们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那人的指尖有一层薄茧,接回牌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的眼睛很特别——左眼漆黑如墨,右眼却有一丝淡褐色,像被火烧过似的。
看到这双眼睛的瞬间,我明白为什么这些混混会被震住。
他重新洗了洗牌,又递给獠牙:\"再来。这次你可以藏在身上任何地方。\"
獠牙接过牌,挑了张后小心翼翼地塞进靴子里。他的动作故意放慢,生怕那人看清。
\"黑桃7。\"那人依然云淡风轻。
獠牙脸色煞白,缓缓从靴子里掏出那张牌——果然是黑桃7。
\"妖术......\"一个打手喃喃道。
那人摇摇头:\"不是妖术,是技术。\"他的目光转向獠牙,声音突然变冷,\"现在,记住我们的赌约,立刻滚,以后别再来找这孩子麻烦。\"
獠牙咽了口唾沫,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又硬撑着说:\"你以为这样就完了?三爷不会放过——\"
话音未落,那人右手一翻,手中多了一张牌——还是那张红桃q。
他轻轻一弹,牌如飞刀般掠过獠牙的脸,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那人依然微笑,眼底却冷得像冰,\"告诉你们三爷,许九州回来了。他要不知趣,我不介意把十年前的账一起算清。\"
獠牙脸色大变,捂着脸连连后退:\"是、是许爷!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三个打手抱头鼠窜,转眼就消失在巷口。
雨后的阳光照在这个叫许九州的男人身上,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他眉目冷峻,眉间有道深深的竖纹,透着说不出的沧桑。看着他,我莫名想起我爸模糊的样子。
\"你...是我表叔?\"我试探着问。
\"你妈是林秀琴吧?\"他问。
我点点头。
\"那我就是你表叔。\"他收起牌,\"你妈临终前联系了我。说实话,我原本不想来,但欠她一个人情。\"
我心头一热:\"你认识我爸吗?他人在哪?\"
\"你爸......\"许九州的眼神闪了闪,半晌才道,\"以后再说吧。先回家。\"
我带着他穿过几条小巷,回到那间破旧的出租屋。
一路上,满脑子都是他那神乎其技的牌技。那绝不是运气,而是绝对的控制力。人真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打开家门,我妈常坐的那把竹椅还保持着她生前的样子,椅背上搭着那条蓝围巾。我没去碰它,这三天来我没碰过她的任何东西,仿佛她还在某个角落,只是暂时出去了。
许九州环视了一圈这个狭小的房间,什么都没说。他坐在简陋的木凳上,凳子发出吱呀一声,仿佛不堪重负。
\"表叔,\"我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猜中牌的?\"
许九州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评估的光芒。他取出那副扑克,在手中翻飞几下,然后将整副牌扇形展开,牌面朝下。
\"挑一张。\"
我随手抽出一张。
\"记住它,然后插回去,随便哪个位置。\"
我看了一眼——方块10,然后将它插回牌堆中间。
许九州收起牌的动作很慢,像在做某种仪式。他的手指修长干净,与他淡漠的表情形成奇怪的对比。
他洗了几下牌,然后从牌堆顶部拈出一张,递给我:\"是这张吗?\"
正是方块10。
\"这...这怎么可能?\"我目瞪口呆。
\"没什么不可能。\"许九州淡淡地说,\"这世上的牌桌,就是人生的缩影。要么是赢家,要么是输家。而赢家,永远有能力改变规则。\"
他盯着我,眼神深邃:\"你妈病重时欠下的高利贷,以后还会有人来追讨。你准备怎么办?\"
我低下头,感到一阵无力:\"我不知道......\"
\"林天锋,\"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你知道这世上的人分几种吗?\"
我摇头。
\"两种。被骗的,和骗人的。\"他看着我的眼睛,\"你想做哪一种?\"
我继续摇头。
\"我可以教你。\"许九州的声音低沉,\"教你如何在这世上活下去,如何不再被人欺负,甚至......\"他顿了顿,\"如何找到你父亲。\"
我猛地抬头,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但这条路很难,而且一旦踏上,就很难回头。\"许九州警告道,\"你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忍受常人难以承受的孤独。你愿意吗?\"
我望着这个刚救了我一命的陌生表叔,又环顾这个充满悲伤回忆的破屋子。窗台上放着一个没喝完的药瓶,枕头上还有我妈留下的几根头发。
窗外,夏蝉鸣叫得震天响,像是催命一般。
我木然点了点头。
\"从明天起,\"表叔站起身,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放在桌上,\"训练开始。\"
那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是两个年轻人站在某个湖边,笑容灿烂。其中一个,我一眼就认出是父亲,而另一个...是表叔。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赤龙计划初期,1990。
\"这是...\"
表叔已经转身向门口走去,仿佛没看见我的疑惑。
\"明天凌晨五点,南门外的老河堤。迟到一分钟,就别来了。\"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只留下照片静静躺在桌上,勾起我无数疑问。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将我带入怎样的深渊与巅峰,又会让我失去和获得什么。
十六岁的我只想活下去,想要变强,想要找到父亲,不再像今天这样蜷缩在墙角,任人宰割。
后来每当回想起这一天,我都会问自己:如果当时拒绝了表叔,我的生活会不会完全不同?但每次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就会苦笑着摇头。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就没有人能够阻止。
那是1995年的夏天,我母亲的葬礼刚结束三天,而我,林天锋,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踏上了一条注定荆棘与荣光并存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