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边,老铁路小区。\"表叔咬下半截油条,咸豆浆灌进喉咙,发出粗砺的吞咽声。
他下巴一抬,指向马路对面钢筋水泥的建筑群。\"三个月前还是一片筒子楼,驻军棉纺厂的家属区。\"
阳光斜射进早点铺,勾勒出漂浮的油烟轮廓。我抹掉嘴角的油渍:\"拆了盖啥?\"
\"表面叫'南方国际商贸城'。\"表叔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实际二楼全是麻将馆,三楼改成录像厅,四楼以上全是'小姐'接客的地方。\"
一九九六年五月,城市处在剧烈蜕变中。街道两侧贴满\"拆迁公告\"的红纸,砖瓦房在挖掘机轰鸣下瓦解,钢筋混凝土在民工汗水中拔地而起。城市像条蜕皮的蛇,断壁残垣与脚手架交织,旧与新在每个街角对峙。
拆迁队的大喇叭早晚不停:\"根据市政府〇五号文件精神,限期两周内搬迁,每平方米补偿……\"声音淹没在电钻和锤击声中。
\"市长天天喊'大干一百天,让城市换新颜'。\"表叔掏出皱巴巴的中华烟,点燃后深吸一口,\"都疯了,一茬茬领导急着捞政绩,生怕自己这块地被别人抢了先\"
我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上个月那场\"开张礼\"留下的。每当伤口发烫,我就会想起那把闪着寒光的小刀和老熊扭曲的脸。
\"穿上这个。\"表叔扔来一件深蓝色夹克,\"今儿带你见识点新鲜的。\"
夹克有些旧,但料子结实,肩膀微微泛白。我套上,恰好合身。
\"这是...\"
\"你爸当年的。我替他收着。\"表叔嗓子里像卡了砂纸,烟头忽明忽暗。
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好像这样就能抓住父亲存在过的痕迹。
表叔没给我多想的机会,起身结账:\"走,打车去南门。\"
出租车是辆破旧桑塔纳,车内弥漫着司机身上浓重的廉价烟味。\"妈了个巴子的。\"司机边开边骂,\"原来钢铁厂当工段长,一句话把老子们都赶出来了。现在跑出租,天不亮出门,月底还得和车行五五分。\"
窗外,几个穿红马甲的女推销员追着路人塞小广告,从\"原价八百八的皮鞋只要一百八\"到\"包治不育不孕\"。路边小摊上,盗版光盘《铁齿铜牙纪晓岚》和《外来妹》封面印得模糊不清,三张十块钱。
我们在\"金泉洗浴中心\"门口下车。霓虹灯招牌一明一暗,闪得人眼晕。门口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搓着胳膊,强撑笑脸对每个进出男人点头哈腰。
\"进去?\"
\"急啥?\"表叔敲我脑门,\"先看看这行当背后的事,让你长点记性。\"
我们拐进一条小巷,光线骤然暗下来。烂砖墙上贴满小广告,字迹早已模糊褪色。远处隐约传来游戏厅的电子声效和孩子的叫嚷声。
表叔推开一家贴着《拳皇95》海报的门面。
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汗臭和烟味,混合着劣质啤酒的酸腐气息。几十台老旧游戏机排列在狭小空间里,荧光灯苍白的光线下,各色人影挤在一起,操纵杆碰撞声和电子音效震得耳膜发痛。
\"看那个穿格子衬衫的。\"表叔压低嗓门。
角落里,一个油光满面的中年男人搂着个小男孩热情地指导打游戏,不时递给他游戏币。男孩脸上洋溢着纯真笑容,全然不知周围的危险。
\"那叫'钓童子鸡'。\"表叔嘴唇几乎不动,\"用游戏币吸引小孩,套近乎,引他们去打'小钢珠',输了零花钱就开始偷家里的。\"
一个穿校服的高中生从我们身边匆匆擦过,脸上带着惊慌失措。他左右张望着,像在躲避什么人,最后冲出游戏厅。
几乎同时,两个纹身大汉从后门冲出,追了过去。没人在意这一幕,仿佛这里每天都在上演同样的故事。
我心里一阵发毛。
\"大学生也是肥猪。\"表叔指向另一侧。
墙角有个衣着光鲜的戴眼镜男人正和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谈得热火朝天,比划着复杂的图表:\"这个项目三个月翻一倍,稳得很。小王上周投了两千,这不,已经......\"
\"'眼镜计',专骗大学生。\"表叔冷笑一声,\"什么高回报投资、期货套利,骗完助学金一走了之。等这帮孩子回过神来,人早就没影了。\"
\"警察不管?\"
\"管个屁。\"表叔冷笑,\"出事找谁?有借条吗?有证据吗?谁能证明不是自愿给钱的?\"
游戏厅最里面的隔间似乎正举行更隐秘的活动。
几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把守着入口,只有熟人才能进去。偶尔传出几声争吵和尖叫,很快又被嘈杂的游戏音效淹没。
表叔转身就走,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那些在游戏机前专注的孩子:\"看够了,走。\"
出了游戏厅,几个壮汉抬着个满脸血的年轻人从后巷走出来,往停着的面包车上塞。路人自动绕开,眼神游移,像这种景象早已见怪不怪。
拐过两个巷子,表叔敲开挂着\"国际象棋培训中心\"招牌的店铺。老板是个秃顶中年人,戴着副黑框眼镜,见到表叔立刻堆满笑容:\"老表哥!快请进!\"
\"我侄子,刚来城里,带他开眼。\"表叔拍拍我肩膀。
秃顶男人上下打量我:\"有几分神似表哥。里面请。\"
穿过窄走廊,推开道暗门,里面豁然开朗——约莫五十平米的大厅,七八张棋牌桌,烟雾缭绕中坐满了人,几乎清一色的年轻面孔,好几个穿着校服。
\"城北重点高中和师范大学的据点,\"表叔压低声音,\"表面下棋学习,实际玩牌九、骰宝和二十一点。\"
\"不怕学校抓?\"
表叔嗤笑:\"你以为谁罩着?这店背后东家就是城北中学的姓周副校长。\"
我大吃一惊:\"这些学生哪来的钱?\"
\"助学金、生活费,甚至偷家里的。\"表叔指向角落一桌,\"看那几个白衬衫,就是'鱼头'。\"
所谓\"鱼头\",专门负责\"钓鱼\"的托儿,以校友身份接近新生,先故意输点小钱,把人骗进来,再联手宰一笔。
一个平头高中生满脸通红地往桌上推钱:\"梭哈!老子跟你们杠到底!\"
\"谁啊这是?\"我问。
\"小张家的,他爸粮站站长,家底厚,\"表叔眼神阴冷,\"不知天高地厚,这月第三次来了,前两次小赢,今天肯定被剥层皮。\"
果然,开牌后孩子脸色煞白,桌上两三千块钱没了。他摸摸口袋,又掏出个金表,想要押上。
\"算了小张,回去学习吧,\"对面的鱼头假惺惺地劝,\"这表是你爸的成人礼吧?别玩了。\"
表面劝解,实则怕玩得太过惹麻烦。
\"走。\"表叔突然拉我离开。
出门,就见那高中生蹲在墙角嚎啕大哭,攥着金表,浑身发抖。
\"人傻钱多,该。\"表叔嘴上不留情,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我们钻进一条窄胡同,路过几家挂着\"茶馆\"和\"棋牌室\"的门面,推开一扇不起眼的铁门。
里面是个敞亮的院子,角落摆着八张麻将桌,座无虚席,清一色的中年妇女,头上夹着卷发筒,嘴叼半截烟,手上功夫飞快。
院子中央站着个瘦高个中年人,穿着件褪色西装,手拿纸壳小喇叭,操着本地口音吆喝:\"报!白板对倒,自摸,大四喜,十六番,一百二十八分,小李姐付三百八十四!老王媳妇付一百九十二!...\"
\"牌头,既当计分员,又放小额高利贷,\"表叔解释,\"平时串家户拉客,人缘好,嘴甜,账目算得比计算器还准。\"
从胡同出来,我们径直走向一栋楼的三单元。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霉变的墙壁、煮菜的油烟、劣质清洁剂,以及不知从哪飘来的尿骚味。
二楼的铁门上挂着个破旧的木牌:【华山棋牌室】。表叔轻轻叩了三下门,停顿,又叩两下。门缓缓打开一条缝。
\"谁啊?\"
\"找老周。就说老表来了。\"
门开了。屋内窗帘拉得严实,几盏低瓦数的白炽灯勉强照亮室内。八张麻将桌整齐排列,几乎全坐满了人,清一色的中年妇女,头上夹着卷发筒,嘴里叼着烟,噼里啪啦地甩着麻将牌。
\"哟,表哥!\"一个瘦高个男人迎上来,嘴里露出两颗金牙,\"稀客啊!这位是......\"
\"我侄子,带他见世面。\"表叔的目光扫过屋内,\"今天生意不错啊,老周。\"
老周干笑两声:\"那是那是,城里都要拆迁了,大家得趁这几天多聚聚。\"
我注意到角落的一桌格外引人注目——三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围着一个朴素的家庭主妇打麻将。那主妇四十来岁,花布衫已经洗得褪色,脸上带着疲惫,但一双手却灵活得出奇,麻将牌在她指间翻飞。
\"看那桌。\"表叔示意,\"三个托儿围着一个'肥猪',看着像让她赢,实际上是温水煮青蛙,一步步把她往深处带。\"
\"那女的是谁?\"
\"副食品商店收银的,丈夫是公交司机,两人工资加起来不到八百。\"表叔声音压得极低,\"迷了麻将两年,家都快散了。\"
角落里,那女人突然拍案而起:\"杠上开花!清一色!你们一人给我一百二!\"
三个托儿笑嘻嘻地给钱,眼神却在交流着什么。表叔拉我躲到一边:\"这把她赢三百多,下把会押更大的。不出三局,前面赢的全吐出来,再输掉身上所有的钱。\"
\"这种人...家里人不管吗?\"
\"赌瘾上来,六亲不认。\"表叔盯着那女人看了几秒,\"她指甲都不剪,怕别人说她偷牌;衣服口袋都缝死,防人偷她赢的钱。儿子上月期中考了倒数,老师叫家长,她为了打牌死活不去。\"
麻将室的后门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女人探头往外看,又迅速回到座位继续打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老周快步走向后门,表叔拉着我跟上。
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跪在地上,额头渗着血,一个纹身男正扯着他的头发。地上散落着几张麻将牌。
\"求求你们...再宽限几天...我一定还上......\"
\"放屁!你小子上周就这么说的。还不出钱,拿命来抵!\"纹身男扬起拳头。
表叔一把将我拉出走廊:\"不关咱们的事,走。\"
\"那人会被......\"
\"死不了。\"表叔声音冷得像冰,\"宰了他怎么还钱?最多断根手指。\"
我们离开麻将室时,那个痴迷麻将的主妇正在和老周小声讨价还价,明显是在借高利贷。
她满脸通红,神情却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兴奋。
\"吃点东西。\"表叔带我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迎面一股刺鼻的酒味和汗臭扑来。
巷子尽头,一家挂着\"刘记饺子馆\"招牌的小店门前停了几辆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