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砖瓦厂已近黄昏,天空放晴,西边的晚霞染红了破碎的砖窑烟囱。
王胖子和刘瘦子都已经回来,两人神色各异,王胖子明显眉头紧锁,脸色发青;刘瘦子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我看不懂的神色。
表叔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手里把玩着几条金光闪闪的链子,周围的红砖上映着金属的冷光。见我回来,头也不抬地问道:\"汇报。\"
\"报警了,警察不受理,说未成年报案需要带监护人,要我回去拿证件。\"我如实相告,随后皱眉问道,\"师父,那人是您安排的?真抢啊?\"
表叔嗤笑一声:\"不真怎么练?你以为玩过家家呢?\"他用下巴指了指王胖子,\"这小子任务砸了,金店还没进去就被保安拦在门外了。\"
王胖子涨红了脸,一脸不服气:\"师父,您给我的纸条上写的是'偷一条金链子,做得干净点',这还是掩饰训练吗?这不是让我去踩线子吗?\"
\"猪脑子,\"表叔敲了王胖子脑袋一下,\"稀罕你偷的那两根破链子?重点是考验你掩饰能力,控制表情。你一进店脸都白了,眼神飘得像贼一样,保安从你进门第一眼就盯上你了。\"
王胖子不服气地嘟囔着,扭头看向刘瘦子:\"他那关咋样?\"
表叔瞥了眼刘瘦子,眯起眼睛,眼里闪过一抹我读不懂的情绪:\"这小子任务是完成了,不过手段有点狠。\"
刘瘦子低着头摆弄着眼镜,仿佛对表叔的评价无动于衷。
\"他啥任务?\"我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本来是让他去赌场输点小钱,博个经验,\"表叔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缭绕,\"结果这家伙不仅没输,还赢了好几千。\"
刘瘦子抬起头,镜片反射着落日余晖,看不清他的眼神:\"信封上写的是'混进高档赌场,装嫩头青,暗中狠赢一笔',我照做了。\"
表叔\"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铜火机:\"今天这一课,你们自己体会。在这行,脸上功夫比手上功夫还要紧。笑里藏刀,哭中有诈,城府越深越安全,面具越多越长命。\"
晚饭后,表叔从他的旧皮箱里拿出一面磨损的小铜镜,让我们轮流对着它练习控制表情。
他要求我们在一秒内从愤怒切换到悲伤,再从悲伤切换到喜悦,随后变为恐惧、厌恶、惊讶...一连串表情变换没有丝毫停顿。
\"你们看着这些表情,全写在脸上,\"表叔用粗糙的手指点着自己的脸,\"眼角皱纹几许,嘴角上扬多少,额头紧绷与否,每一丝细微变化都在出卖你。真正的高手,刀架脖子上也面不改色,输掉了裤衩子也跟没事人一样。\"
训练到深夜,王胖子早就打起瞌睡,打了好几个哈欠。
刘瘦子却异常专注,一遍遍对着铜镜练习,镜子映出他那张扑克脸下微妙的变化。
我也不敢懈怠,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尽量让自己的表情随心所欲地变化,同时内心保持冷静。
\"最后一项,\"表叔收起铜镜,从怀里掏出一副被搓得起了毛边的扑克牌,\"玩一把梭哈,不赌钱,赌表情。谁输了,谁就说出自己心里最怕的事。\"
牌局开始,表叔熟练地洗牌、切牌、发牌,手法行云流水。我们四人各自看牌。我的牌还不错,一对K,起手就有一对。
表叔表情毫无波澜,眼神深邃如古井;王胖子眼神躲闪,时不时用手指轻敲桌面;
刘瘦子则像座雕像,动都不动,连瞳孔都没有收缩。
\"加注。\"表叔推出几枚被磨得发黑的铜钱筹码。
\"跟。\"王胖子咽了口口水,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
\"跟。\"刘瘦子声音平静如水。
\"加倍。\"我故作轻松,甚至不经意地吹了个口哨,抛出两倍的筹码。
第二轮发牌,我运气不错,抽到一张K,凑成三条K,牌力已经相当不错。我不动声色,但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轻敲三下,这个小动作我从未练习过,却好像与生俱来一般自然。
表叔的目光突然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但眼底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全押。\"表叔忽然推出所有筹码。
王胖子立即扔牌:\"不跟了。\"
刘瘦子沉默几秒后也放弃:\"弃了。\"
我注视着表叔的眼睛,想找出一丝破绽,但那双眼睛深沉如夜,不露半点情绪。理智告诉我该收手,但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跟!\"
\"梭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将所有筹码推向中央。
表叔的嘴角微微上扬:\"你小子,有两把刷子了。不过,还嫩着呢。\"他慢悠悠地翻开牌面,三条A。
我无言以对,翻出我的三条K,只能认输。
\"说吧,你最怕什么?\"表叔问道,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沉默良久,胸口隐隐作痛,最终诚实地回答:\"我最怕找不到我爹,怕永远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怕他......\"
话没说完,表叔的脸色忽然变了。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里面的茶水早已凉透,却被他一饮而尽:\"行了,没出息的东西。你爹要是看到你这样,得多心疼。\"
\"师父,\"我鼓起勇气问道,喉咙里像是卡了块石头,\"您跟我爹到底是什么关系?\"
表叔没回答,自顾自倒了碗酒,仰头灌下,眼角的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清晰。
\"接着练,\"他含糊地说,酒气从牙缝里钻出来,\"咱们换个法子。我做表情,你们学。看谁学得像。\"
表叔先做了个愤怒的表情:眉头紧锁,眼睛瞪大,嘴角下沉,下巴微微前倾。我们仨有样学样。
接着是惊讶:眉毛上扬,眼睛圆睁,嘴巴微张,脸部肌肉绷紧。
再是一个轻蔑的表情:眉毛微挑,眼睛半眯,嘴角上扬带着冷笑,鼻翼微微收缩。
最后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眉头微蹙,眼神深沉而坚毅,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自信,一边嘴角略微上扬,下巴微抬,整个表情流露出一种内敛的从容和不屈的决心。
我不自觉地模仿着,同时下意识地右手在桌面轻敲三下,这个动作仿佛与那个表情是一体的,浑然天成。
\"够了!\"表叔突然一拍桌子,酒杯被打翻,白酒洒了一桌,泛着刺鼻的香气。他死死盯着我,脸色铁青:\"谁教你的这个?\"
我一头雾水:\"什么?\"
\"这个!\"表叔指着我的手,声音嘶哑,\"这个动作,还有这个表情,谁教你的?\"
我更加困惑了:\"您不是让我们学您做的表情吗?我就是照着学的啊。\"
王胖子和刘瘦子面面相觑,显然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知自己触到了什么禁忌。
表叔定定地注视着我,眼中闪过一连串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悲哀,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怀念,或者说,恐惧?
\"滚,\"他突然低吼一声,粗暴地挥手,\"今天到此为止,都给我滚去睡觉。\"
我们三人不敢多言,默默退出了房间。回到我们的小屋,王胖子小声嘀咕:\"师父今天怎么了?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刘瘦子摇摇头,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看样子,跟小林爹有关系。\"
\"肯定的,\"王胖子点点头,\"每次提到小林他爹,师父就变得怪怪的。\"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既疑惑又担忧。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我悄悄起身,推开门缝往外看。
院子里,表叔独自一人坐在月光下,借着清冷的月色喝闷酒。他的背影显得异常孤独,宽厚的肩膀微微佝偻,手中的酒碗不时轻颤。
犹豫片刻,我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师父?\"
表叔抬头,月光映照下他的眼角泛着不自然的红:\"是你小子啊......\"
\"您没事吧?\"我在他身边蹲下,小声问道。
表叔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苦涩:\"没事?我这辈子就没好过。自从你爹走了那天起,就再也没好过。\"
我的心跳加速,喉咙一紧,不自觉地摸了摸贴身的玉佩:\"您和我爹......\"
\"生死兄弟,\"表叔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那会儿,我们两个搭档,无往不利。谁见了都说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绝配,天底下无人能敌。\"他顿了顿,\"他那会儿遇到难关,就会笑着敲三下桌子,说'搞定',然后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了。\"
\"那为什么......\"我声音有些发抖。
\"为什么他走了?为什么咱们变成这样?\"表叔摇晃着酒碗,眼神依然锐利,只是眼角略微泛红,\"因为人心难测啊,小林。你爹太正直,太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是看透了,这世道,哪有非黑即白的事?可他......\"
表叔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深深的无奈和复杂的情感:\"你知道吗,你刚才那个表情,还有敲桌子的动作,跟你爹年轻时一模一样。每次他要做什么冒险的事,都是那个表情,满脸写着'不撞南墙不回头'。\"
我静静地坐在表叔身边,不知该说什么。月光如水,照在砖墙上映出斑驳的影子,映在表叔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画出沟壑纵横的轮廓。
\"你比你爹聪明,\"表叔突然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但也跟他一样倔。你小子手上活儿不错,就是心软了点,好在脑子活。要不是那东西.......\"
\"什么东西?\"我下意识地再次摸了摸贴身的玉佩,\"师父,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找它?\"
表叔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望着月亮,久久不语。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在上面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别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连您也不能信?\"我惊讶地问,胸口泛起一阵苦涩。
表叔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人心易变,小林。人心比天气还难料。我欠你爹一条命,但这不代表我永远不会变。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你自己。\"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去睡吧,明天还有训练。\"
看着表叔踉跄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的心情异常复杂。这个一向硬朗的男人,今晚罕见地展现出了脆弱和矛盾。
他与我父亲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那块贴身玉佩,又藏着什么秘密?
我无声地回到床上,月光从窗缝中洒进来,照在墙上的一本破旧书籍上——那是父亲留下的\"林氏秘传\"。
我悄悄取下,在微弱的光线下翻开那些被翻得起毛的页面。
有一页特别破旧,边角都已磨损,上面写着一段话:\"人生在世,不过方寸之间。面上功夫,实为心上功夫。能控人心者,先能控己心。\"
我默默记下这句话,心中若有所悟。
窗外传来几声蛙鸣,远处偶尔有晚归摩托车的突突声隐约传来。
夜深了,我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谜团等待揭开,更多的考验等待面对。
而我,只能在这条未知的路上,一步步摸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