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珠海烂泥巷,风里带着股鱼腥味。
雨后的街面散着雾气,路边积水坑里浮着几片红色槟榔包装纸和烟头。三点十六分,我们站在一家叫\"祥和茶庄\"的破店前。门口霉迹斑斑的红漆对联已经看不清字,只剩个\"福\"字依稀可辨。
\"今儿怎么整?\"默哥拉着我站在对面小卖部的烟雾里,目光紧盯茶庄。
\"先看看这条蛇什么路数。\"我抬眼看了看茶庄二楼,窗帘后隐约有人影晃动。
茶庄门口蹲着两个刀疤脸,赤膊上身,肩膀刻着青色的龙纹身。一人叼着根牙签,另一人摆弄着bb机,看到我们走近,眼神立刻变得锐利。
\"活儿都放外头吧。\"刀疤脸操着一口南方口音,伸手就要搜身。
默哥一步上前拦住:\"李爷说了,见个面而已。\"
刀疤脸眯起眼睛,跟他通过bb机的同伙对视一眼,这才不情愿地让开条路:\"二楼雅间,自己上。\"临了还补了句:\"小子,别跟爷耍花样。\"
茶庄里烟雾缭绕,几张油腻的老木桌边挤满了赌客,正低声吆喝着打牌。空气中混杂着劣质烟丝、茶叶和汗臭的味道。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坐在角落看电视,画面里正播着周星驰的《少林足球》,被调成了最小声。
楼梯又窄又陡,木板踩上去嘎吱作响。二楼的\"雅间\"不过是用木板隔出来的小间,门上挂着块发黄的\"贵宾\"牌子。推门进去,一股浓重的中华烟味扑面而来。
细眼李正背对门坐着,窗外的光线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他穿着件深灰色中山装,脖子细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亮发亮。桌上放着个老式大哥大和一把黄铜打火机。
\"李爷。\"我主动开口。
细眼李慢慢转过身来。这一转,我才看清这人五官:四十出头,脸如刀削,颧骨高耸,眼睛细长如缝,眼角有几道深刻的皱纹。右眼下方有道暗红色疤痕,像条蚯蚓爬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腕——袖口下露出一截青色蛇纹身,盘绕着手腕,蛇头几乎要钻进掌心。
\"坐。\"他的嗓子像砂纸摩擦,眼神扫过默哥,\"你的狗留外面。\"
默哥脸色一变,我拍了拍他胳膊,示意他先出去。花蕊悄无声息地坐到我侧面,表情冷漠。
\"听说你们几个在金玉那块儿耍活儿。\"细眼李用粗糙的指腹敲了敲桌面,\"手法不赖,但道儿不熟。\"
我没吭声,等他继续。
细眼李打了个响指,门外立刻进来个驼背老头,端着茶盘和几碟瓜子点心。老头放下东西就退出去,关门时脚步无声。
\"正山小种,刚烫的。\"细眼李自顾自倒了杯茶,动作又快又准,水线如银丝不断,\"自己倒。\"
我端起茶杯,还没碰嘴唇,他突然说:\"昨晚小美桌上那把,你换牌的功夫不错。二十一点那局,左手挡视线,右手快换,眼睛都看不出来。\"
这话直戳重点,我心里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李爷看走眼了,我就是手气好。\"
\"少他妈跟我装蒜!\"细眼李突然拍桌,茶水溅出几滴,\"老子混这片二十多年,什么把式没见过?栽耙、钓鱼、吃水、换货、做手脚...你那点心思,我闭着眼都清楚!\"
空气瞬间凝固。我感觉花蕊微微绷紧了身体。
\"李爷想怎样?划个道吧,我接着。\"我直奔主题。
细眼李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声音又恢复了平静:\"新来的,不懂规矩?咱这一行,明码标价,你们想在我的地盘上发财,总得给我点甜头。\"
\"怎么个说法?\"
\"三成。\"他竖起三根手指,骨节突出,青筋暴起,\"你们在珠海这片动刀子,拿到手的钱,三成归场子。这叫'码头税'。\"
我皱了皱眉:\"这买卖不合适。\"
\"没得谈。\"细眼李往茶杯里丢了片姜,\"你以为这是什么地界?澳门?珠海城这片水深着呢。每家场子背后都有靠山,公安那边要打点,街道要孝敬,什么地方不要钱?你们几个外来的,没靠山没背景,拿什么混?\"
说到这儿,他目光阴冷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打算跟我杠?\"
我刚要说话,花蕊突然开口了,声音出奇地柔和:\"李爷,你这规矩也太死了。我们撑死赚个跑腿钱,您要了三成,这买卖还怎么做?\"
细眼李瞥了花蕊一眼,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平静:\"那你说个数?\"
\"一成。\"花蕊不卑不亢,\"已经很给面子了。\"
\"哼,笑话!\"细眼李捏了捏手指,骨节咔咔作响,\"一成?你当我这是做善事?\"
\"二成,不能再多。\"花蕊寸步不让,\"而且我们有条件——只去您指定的场子,每次控制在三千以内,不闹事,不露形迹。另外,有不好的苗头要打招呼,要有人通风报信。\"
气氛骤然紧绷,细眼李的眼神像把刀子扎在花蕊脸上。我不动声色地将身体重心前移,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沉默持续了足足半分钟。
\"行,二成。\"细眼李突然松口,语气却更加阴沉,\"但条件我来定——只能去我指定的五家场子,别的地方一律不准碰。每次下手前,必须给李奎打电话报备,免得误伤自己人。\"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张纸片,推到我面前:\"这五家,都是自家人开的,监控松,招子瞎,洋鬼子多。去了就报我的名儿,他们懂规矩。\"
我扫了眼纸条,点了点头:\"成交。\"
谈判达成,气氛缓和了些。细眼李给自己斟了杯茶,语气也变得随意:\"你们是哪路的?那手法不像咱广东派。\"
\"四处学的。\"我含糊其辞,\"混口饭吃而已。\"
\"是吗?\"细眼李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却变得更加深沉,一边喝茶一边用指甲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他的右手食指少了一截,断面平整,显然是被什么利器齐根切断的。
\"今晚九点,金玉那边有场热闹,来看看?\"临走前,细眼李突然发出邀请,语气听不出情绪,\"算是给你们的见面礼。\"
走出茶庄,默哥立刻迎上来:\"怎么样?\"
\"谈拢了,二成分红,限五家场子。\"我低声道。
\"草,这老泥鳅。\"默哥啐了口唾沫,\"珠海这地方就这德行,不低头走不了路。\"
\"晚上他请咱们去金玉看场子。\"花蕊眉头微蹙,\"感觉不是好事。\"
\"正好见见世面。\"我拍了拍她肩膀,\"顺便摸摸这地方的底。\"
晚上八点四十,我们再次来到金玉满堂。夜晚的场子跟白天判若两地——大门大开,门口停着几辆带港澳牌照的奔驰宝马,两个膀大腰圆的保安站岗,皮鞋擦得锃亮。楼上传来震耳欲聋的粤语歌,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站在二楼阳台招揽客人。
出乎意料的是,楼上三层全部清场,只留下最大的一间房,里面规整地摆着一张崭新的赌桌。
细眼李坐在主位,身后站着六个打手,其中两人腰间鼓鼓囊囊,明显带着家伙。见我们进来,细眼李招了招手:\"来得正好,见见世面。\"
房间里还有五六个陌生人,都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像是场子里的工作人员,神情异常紧张。其中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尤为引人注目,脑门上的汗珠不停往下淌,两只手哆嗦得跟筛子似的。
\"这位小郑啊,上礼拜在咱这儿赢了五万多。\"细眼李指了指那人,语气平常得像在聊天气,\"回去跟朋友吹牛逼,说自己技术有多牛,会什么偷天换日的本事。\"
那男人脸色煞白:\"李哥,我喝大了...瞎说的...\"
\"在老子场子里出老千,还敢到处炫耀?\"细眼李声音骤然变冷,眼神如毒蛇,\"你他妈当我这是什么地方?慈善堂?\"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那人的胳膊,将他按在赌桌上。另一个戴墨镜的瘦高个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开山刀,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刃。
\"老规矩,不废话。\"细眼李掏出根烟点上,目光看向我们,\"好好看着,这就是珠海的规矩。\"
花蕊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默哥也变了脸色,肌肉绷紧,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接下来的场景令人窒息。
那人拼命挣扎,却被死死按住。墨镜男一把抓住他的右手,动作娴熟地掰开手指,选中了食指。随着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鲜血喷溅而出,溅在赌桌的绿色绒布上,形成刺目的红色。
\"啊——!\"惨叫声刺破耳膜,那男人痛得面容扭曲,冷汗如雨下,几乎昏厥过去。
更恐怖的是旁观者的反应——那几个场子里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仿佛见惯了这种场面;默哥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很快恢复冷静;花蕊则靠在墙边,脸色苍白,手指紧扣墙壁。
细眼李全程古井无波,好像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待一切结束,他递给我一条手帕:\"别怕,珠海很少见到这种事。只要守规矩,大家都好过。\"
打手们把哭喊的男人拖了出去,另外几名工作人员立刻上前清理现场,动作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细眼李则若无其事地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间,目光深不可测。
\"明白了吧?珠海这地方,规矩大过天。\"他语气平静,\"有事找我,没事就按规矩来,保你们平安。\"
回招待所的路上,三人沉默不语。直到关上房门,锁好三道锁,花蕊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畜生。\"
\"江湖规矩。\"默哥点燃一支烟,眼神复杂,\"我见过更狠的。广州那边,轻则断指,重则......\"他没再说下去。
我坐到窗边,看着漆黑的夜空,思绪万千。今晚的\"表演\"无疑是细眼李给我们的下马威——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
\"那五家场子我看过了。\"默哥递给我一份手写的资料,\"安全底线都在七成以上,适合下刀子。不过咱们得留个心眼,表面合作,暗中提防,永远为自己留退路。\"
花蕊翻着那份场子地址:\"总感觉是个局。\"
\"哪有那么严重。\"我摇摇头,\"细眼李也是明白人,与其置我们于死地,不如收点保护费,何乐不为?只要我们不太出格,他也懒得费事。\"
默哥深深吸了口烟,吐出一个烟圈:\"不管怎样,得先站稳脚跟。等摸清了这潭水,再做下一步打算。\"
窗外传来远处货船的汽笛声,悠长而低沉。我躺在床上,反复回想今天见到的一切,尤其是那个被\"处理\"的出千者。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规则永远由强者制定,我们这些散兵游勇,只能在夹缝中求生。
细眼李也好,那些场子也罢,都只是浮在水面的冰山一角。真正决定珠海地下世界走向的,是那些我们尚未触及的力量。想在这片地盘立足,就必须学会游戏规则,哪怕这规则血腥残酷。
我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眠。窗外,珠海的霓虹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远处码头的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