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深圳,骄阳肆虐。华强北步行街上人挤人,各种盗版Vcd摊位、水货大哥大柜台、山寨游戏机店铺一字排开,录像厅门口贴着《古惑仔》系列的海报,旁边网吧里传出《传奇》游戏的点击声和年轻人的叫骂声。
我站在赛格电子市场正门口,汗水把灰t恤后背湿透了一大片,像是泼了盆水。
身前一块脏兮兮的方巾上摆着几副用旧的扑克和几个一元硬币。默哥蹲在五米开外的烟摊旁探风,眼睛不停扫视着四周,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城管。
\"瞧一瞧看一看,不要走,不要跑,见证奇迹的时刻到!\"我学着香港赌片里的腔调吆喝着,引来十几个打工仔围观,\"这副牌,普普通通,大家检查一下,没机关吧?\"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接过扑克,翻来覆去查看,然后还给我:\"没问题。\"
\"您随便抽一张,别告诉我,记在心里,再插回牌堆。\"我扇形展开牌面。
眼镜男抽出一张,看了又看,插回牌堆。我装模作样洗了几下,手指在牌背上轻轻一抹——其实这时已经通过手感和指甲划痕确认了牌面。
\"您抽的是方块7,对不对?\"
眼镜男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围观群众发出一阵\"哇\"声,有人开始往方巾上扔零钱。
\"再来一把!\"有人起哄。
我笑着继续表演,眼睛却不停扫视着方巾上的收入。华强北这地方,都是些包一顿盒饭都要计算的小商小贩,一帮厂妹厂仔下了夜班路过,顶多扔几个硬币意思意思。一小时忙活下来,方巾上才堆了二十多块钱,连个盗版碟都买不起。
要是放在从前,这点钱还不够我在牌桌上垫的零头。从高档赌局到街头卖艺,这落差比天桥到臭水沟还大,憋屈得要命。但要养活团队,顾不得那么多面子,能赚一块是一块。
\"老大,注意,城管三点方向。\"默哥手指挡着嘴,低声提醒。
循着他目光望去,一个穿制服的胖子正往这边晃荡。我眼疾手快,三下五除二收拾好道具,装进破背包,混入人流。不到半分钟,人群散开,我和默哥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的,一天能被撵五六趟。\"默哥骂骂咧咧,\"这帮吃饱了撑的。\"
\"换地方。\"我擦了把汗,\"去东门。\"
穿过几条小街,我们钻进一家快餐店的后厨,溜出另一条小巷,七拐八拐来到东门步行街。这儿是深圳最老牌的商业区,高档服装店和临时工摆的地摊混在一起,港商开的茶餐厅和湖南老表卖的盖浇饭并排,空气里飘着一股怪味——香水味、汗臭味、煎饼果子的香味混杂在一起。
\"这儿不错。\"默哥指着麦当劳旁边的空地,开始观察四周,\"西边那栋楼有监控,但死角够大;那个瞎子按摩摊离咱们够远,不会抢生意;距离最近的城管岗亭有一百五十米,跑得快的话十秒钟就能撤离。\"
选址学问大着呢。太显眼容易被驱赶,太偏僻没人气;离公共厕所太近臭得慌,靠垃圾桶又招苍蝇;还得跟其他卖艺的保持距离——每一片地盘都有主,多少年经营下来,山头林立,乱闯地界容易挨揍。
默哥手脚麻利地架起小摊,这次我们换了套把戏:三个倒扣的纸杯下藏着一颗黄豆,让人猜黄豆位置,猜对给钱,猜错扣钱。这玩意儿看似简单,其实全靠偷梁换柱的手法,比切牌还刁钻。在赌场叫\"千术\",到了街头就成了\"猜豆子\"。
\"哎呀!猜豆子喽!猜对一次赢十块,猜错一次输五块!保证公平公正,童叟无欺!\"默哥扯着嗓子吆喝起来,活像个老江湖。在北京卧底时练就的一口京片子,硬是给他整出股\"德云社\"说书人的味道。
下午的收成比上午强。几个刚拿了工资的建筑工人路过,见新鲜,凑上来猜了几把。一赢一输之间,我的口袋里多了一百来块。
\"行了,撤吧,\"默哥看了眼手表,\"捞完这波厂仔,去火车站碰碰运气。\"
罗湖火车站是淘金的肥地,刚下火车的外地人不懂行情,好骗;但也是城管的重点区域,一不小心就得挨棍子。去了趟车站,搞了一小时的\"猜扑克\",又赚了七十多。
\"今儿还不赖,两百七十多。\"默哥点着零钱,\"扣除三十的成本,净赚二百四。总算没白忙活。\"
就在我们收摊的功夫,人群后面那个默默观察我们的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二十出头,瘦瘦小小,寸头,穿着厂里发的蓝工装,脸上有股初来深圳的青涩劲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修长的手指不停地模仿我刚表演过的动作,而且模仿得有模有样。
\"看到没?那小子有点意思。\"我低声对默哥说。
默哥眼都没抬:\"看见了,跟了咱们一下午。手指灵活,但太明显,一看就是新手。\"
我装作没发现,继续收拾道具,但心里已经来了兴趣。我故意掉了一副牌,牌面散开,然后用单手切牌的方式收好——这是难度极高的技巧,普通人练个把月都未必入门。
让我吃惊的是,那小子在人群后面跟着做了一遍,虽然笨拙,但基本动作要领都对。这种学习能力,确实不一般。
\"明天还来这儿。\"我对默哥说,\"我想再看看那小子。\"
回到仓库,默哥清点了今天的收入:\"一共两百七十三块六毛,除去成本,落袋二百四十。比昨天少了十几块。\"
李明撇撇嘴:\"才这么点?就这速度,得掐着鼻子过活了。\"
\"有本事你去摆摊啊,\"默哥横了他一眼,\"一天到晚抠电路板,连个毛线都捣鼓不出来。\"
\"我那是精密活,能跟你们这种街头把戏比吗?\"李明反唇相讥。
眼看又要吵起来,我赶紧打断:\"今天碰见个有意思的年轻人,手指很灵活,一看就是块好料子。\"
\"什么情况?\"花蕊一向对人比对事更敏感,立刻来了兴趣。
我把那年轻人的事情简单说了,尤其强调了他那过人的模仿能力。
\"明天再去观察一下,要是真有两下子,也许可以考虑招进来。\"我提议。
\"凭什么招新人?\"李明立马反对,\"咱们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再添一张嘴?\"
\"我觉得可以考虑。\"默哥难得和李明意见相左,\"咱们需要新鲜血液。那小子的手太灵活了,是天生的牌手。\"
\"多一个人,多一份责任。\"李明不依不饶,\"再说了,谁知道什么来路?万一是钓鱼的呢?\"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花蕊忽然开口:\"有调查过他的背景吗?\"
这话问得在理。在街头的匆忙中,我们对那年轻人一无所知,连名字都没问。
\"明天找机会摸摸底,\"默哥说,\"确定没问题再说下一步。\"
花蕊轻轻点头:\"一切小心为上。现在不是随便招人的时候。\"
第二天,我们早早赶到东门步行街,故意选了昨天相同的位置摆摊。果然,下午四点多,工厂下班的点儿,那个年轻人又出现了。这次他靠得更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恨不得把我的手指盯出个洞来。
\"喂,想学啊?\"我突然抬头,直接发问。
年轻人明显吓了一跳,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我就看看。\"
\"手法不错,但太嫩了。来,过来试试?\"我朝他招手。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挤到摊前。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哪像个偷师的,简直像是被我抓了现行。
我递给他一副牌:\"洗一洗。\"
他接过牌,双手捧着,动作生涩,但虎口和手掌的位置摆得很准,一看就是练过。
\"贵姓大名?\"默哥问。
\"小岳。\"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默哥眼神锐利地打量他:\"干嘛的?\"
\"富士康上班。流水线。\"小岳低着头,不敢与默哥对视。
我让他表演几个基本功:切牌、控牌、暗抽。他虽然生疏,但接受指导的速度快得惊人,我演示一遍,他立刻能照葫芦画瓢,模仿个七八分像。
\"在哪学的?\"我继续试探。
\"没系统学过,\"小岳眼神闪烁,\"看香港片,《赌神》、《赌侠》那些,回去自己琢磨。一有空就练。\"
我和默哥交换了个眼色,我对这小子越发感兴趣了。我又出了几个较难的题目,小岳虽然做不全,但一点就通,尤其是手指的协调性极佳。这小子的单手切牌,已经有几分火候,这可是需要练上几百小时才能入门的功夫。
\"想不想学真把式?\"我开门见山。
\"什么意思?\"小岳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和期待的复杂神色。
\"跟我们学真功夫,不是街头这点花把式,是能吃一辈子饭的手艺。\"
他犹豫着:\"我...我还有工作。\"
\"富士康流水线,月薪八百五,一天十二小时。\"默哥一针见血,\"手指用久了会变形,得腱鞘炎,到时候你连牌都切不动。\"
小岳沉默不语,脸上挣扎的表情一览无余。
\"不着急,想好了来这儿找我们。\"我写了个地址,塞到他手里,\"明天之前给答复,过期不候。\"
回到仓库,我把这事跟团队一说,立刻引起了激烈辩论。
\"凭什么啊?\"李明第一个嚷嚷,\"大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添人进来?\"
\"我觉得可以考虑,\"默哥罕见地持相反意见,\"你没看见那小子的手,天生的牌手胚子。\"
\"多一张嘴,多份开销,\"李明翻着白眼,\"再说找这么个毛头小子,谁知道来路?不会是条子派来钓鱼的吧?\"
花蕊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开口道:\"他的背景调查过吗?\"
这问题一下击中要害。在街头的混乱中,我们根本没来得及深入了解小岳的底细。
\"明天去他们厂门口打听打听。\"默哥提议。
花蕊点点头:\"做决定前,务必弄清楚他是谁。\"
夜深了,仓库顶层漏着几点星光。我躺在破床板上,脑子里回放这些天的街头生涯。顶着烈日在人群中表演,眼睛盯着三尺之外,却又得防着十丈之外的城管;口袋里兜着十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勉强够吃两顿饭。这感觉既憋屈又熟悉,像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表叔以前常说:\"千门八将,识人为先。\"小岳到底是可造之材,还是潜在的麻烦?现在还说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那双手,那种天赋,如果加以引导,绝对能成大器。
远处传来工厂的下班铃声,宿舍区此起彼伏地响起各种方言——湖南话、四川话、广西口音……这是深圳,一座用廉价劳动力堆砌起来的城市,每个人都在挣扎,每个人都想翻身。
明天,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