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山,滇越边境。一座挤在崇山峻岭间的小城,远处的山脊线如刀削般嵌入暗蓝色的天际。
八月初的雨季,空气里浮着一层粘稠的湿气。街角的苗族阿婆蹲在门口剥蚕豆,手脚麻利,嘴里哼着听不懂的小调。
庙街13号,曾是个染坊。二层砖木结构,墙皮斑驳,木门上爬满青苔。一楼堆满杂物——几台坏掉的染布机,生了锈的铁桶,断了腿的方桌。
二楼的窗帘始终紧闭。室内——一盏煤油灯,几把军用折叠椅,角落摞着三个帆布包,一台被布盖着的14寸黑白电视,还有一架架在窗口的老式双筒望远镜。
花蕊先到一天,默哥拖到傍晚才出现。推门进来时,他脸色灰败,胡子拉碴,军绿色外套上沾满了泥点。
\"靠,你怎么回事?\"默哥一眼看见我脚边的行李卷,皱起眉,\"多带东西就是死路一条。\"
我把东西往角落一踢:\"走得急,都是必需品。南宁那边怎么样?\"
默哥没说话,从破旧的军用水壶里倒了口水,灌进嘴里,又咣当一声放回桌上:\"南宁他妈完蛋了。'先生'的人,死了一个,抓了俩,其余的一哄而散。那个姓黄的接头人跑出来一条消息,说是有人提前收到风,一早就埋伏好了。\"
\"电脑王?\"花蕊递上半包软中华。
\"八成是那狗杂种。\"默哥接过烟,没点,在手里揉搓着,\"我走得够邪乎了。在贵阳那破招待所蹲了两天,每回出门兜三个圈子才敢直接往这边走。到镇上又绕了半天,确定没人盯梢才上来。\"
我点上煤油灯:\"那边境线呢?\"
默哥吐了口气,声音沉下来:\"不好说。这两天镇上多了些生面孔,四处打听消息。河口那边也不太平,上周刚抓了一批偷渡的。\"
晚上十点半,我们熄了电灯,只留煤油灯一盏。三人围坐在一张泛黄的军用地图前。
\"明晚两点准时出发。\"默哥用削得尖尖的铅笔在地图上戳了个点,\"走这条路,翻这道岗,正好赶上武警交接班,那二十分钟是最松的。过了山,再走十五公里,到这个点,就算出境了。那边有接头的老乡,黑市买条船,顺水进老挝。\"
花蕊望着窗外,眉头微蹙:\"不对劲。\"
\"啥意思?\"我也紧绷起来。
\"太安静了,街上没动静。\"花蕊放下手里的烟,\"平时这会儿小摊小贩才收,推着车吆喝着回家。今儿街上连条鬼影都没有。\"
默哥蹙眉,点了点头:\"明白。我检查一下那几个老鼠夹。\"
所谓\"老鼠夹\",是默哥设的预警装置。院子里的砖缝里塞满鞭炮,一头拴着尼龙线,通向院墙。门窗上贴着钓鱼线,楼梯处撒了一层烟灰,甚至在窗台下还埋了几个灌满汽油的啤酒瓶。
原始又有效。
凌晨一点四十一分。我收拾背包,刚把最后一卷现金塞进内衬口袋,突然听到异响——不是声音,而是声音的消失。
窗外那只不停吠叫的狗,突然闭嘴了。
默哥立刻竖起食指,示意噤声。他像条蛇一样滑到窗边,蹲下身,掀起窗帘一角,又迅速放下。
\"有情况。\"他用气声说,\"西墙角,至少三个人,军用靴,带家伙。\"
花蕊迅速熄灭煤油灯,房间瞬间陷入黑暗。我摸向枕头底下的54式黑星手枪,黑暗中摩挲着那冰冷的金属,确认保险已开。
几秒钟后,院子里接连爆出几声脆响——鞭炮炸了。紧接着是楼下窗户碎裂的声音,像是有人用钝器砸烂了玻璃。
\"他妈的。\"默哥动作极快,从包里掏出一把锯短的栓动步枪,\"来真格的了。你领花蕊从后门走,我断后,二十分钟,老地方接头。\"
\"多少人?能应付得了吗?\"我问。
默哥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冷笑:\"你跟老子开玩笑呢?老子可是专业的!\"
花蕊跪在地上打开烧水的铝锅,将写有联系人、撤退路线的纸条扔进去,点燃。蓝色的火苗腾起,发出刺鼻的塑料焦味。
默哥把床垫竖起来堵住楼梯口,又拆了一瓶二锅头,对着地板洒了半瓶,留下一点引燃。老旧的木地板立刻浸透了刺鼻的劣质白酒味。
楼下的动静越来越大,重物撞击木门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束从窗缝里射进来,在墙上晃动。
\"走,十五秒。\"默哥推了我一把,\"妈的,按计划走。\"
我和花蕊拉开预先设置的逃生通道——二楼后窗外接着的排水管道。我先爬出窗外,顺着铁管滑下,示意花蕊跟上。从裂开的裤缝里划出一道口子,皮肤火辣辣地刺痛。管道太旧,布满铁锈,手掌被划得生疼。
身后,默哥点燃了洒在地板上的白酒,火焰窜起老高,照亮了半个屋子。隐约听见他骂了一句粗话,然后是几声闷响,像是肉体撞击的声音。
刚落地,巷子里就窜出两个黑影。借着火光,我看清了他们的装备——黑色作战服,防弹背心,瞄准镜手枪。绝对不是普通人。
\"草你妈!\"我想也没想,拔枪就是一发,子弹正中其中一人的肩膀。那人惨叫一声,倒退几步,撞在墙上。另一个立刻卧倒,端起枪,一发橡皮弹呼啸而过,打在我脚边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泥点。
花蕊从窗台落下,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两人猫着腰向小巷深处狂奔。身后传来杂乱的枪声,默哥的猎枪声音最为沉闷,和别人的明显不同。四散的枪声中,夹杂着痛苦的惨叫。
巷子深处忽然窜出一个黑影,举起的手中明晃晃的反着光——匕首。我下意识伸手一挡,匕首划破衣袖,鲜血顿时涌出。
身体里涌出一股热流,反手一拳正中对方面门,右手同时下切,接着一脚踢向他膝盖内侧——表叔教的\"铁手断膝\",专打关节。那人吃痛向后摔倒,花蕊随即补上一脚,正中太阳穴。
人倒下了,抽搐几下不动了。
\"快走!\"
默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他妈回头!都给老子滚远点!\"伴随着几声沉闷的撞击和痛苦的闷哼。他在肉搏,为我们争取时间。
我们飞奔穿过几条小巷,拐了七八个弯,最终抵达预定的集合点——一处废弃的肥料仓库。门锁已经被我们提前撬开,里面堆满了麻袋和竹筐,味道刺鼻。
\"默哥还没来。\"花蕊喘着气,眼睛不停地瞄向仓库的入口。
\"再等五分钟。\"我攥紧黑星,盯着那扇生锈的铁门,\"出事了就点这个。\"指了指角落里的煤油桶。
四分零七秒后,远处传来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几束强光射向仓库,照亮铁皮屋顶,像探照灯一般。透过墙缝,看见三四辆军绿色吉普车正向这边驶来。
\"玩完了,走不了了。\"我果断做出判断,\"得改线路,分头走,增加一个人逃脱的几率。\"
花蕊摇头,眼中闪着倔强:\"不行,得等默哥。\"
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响起,沙沙的电流声中,默哥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别等我...被...缠住了.....黑色面包车...不要管我...快走...\"
通讯戛然而止。
\"草泥马!\"我骂出声来,猛地一拳砸在墙上,指节渗出血丝,\"他被抓了?\"
花蕊瞪大眼睛,眼眶发红:\"现在怎么办?\"
我做了个深呼吸,压下心中那股冲动:\"计划不变,分头走。你带着这个。\"将装有系统代码的几张光盘塞给她,\"去老挝,我回去找默哥。\"
\"你疯了?那不是送死吗?默哥说过,不管发生什么——\"
\"我知道他说过什么!\"我打断她,咬紧牙关,\"但老子做不到。你先走,这是命令。三天后河内国际青年旅社汇合。\"
我扯下衬衫袖子,简单包扎了手臂上的伤口,血还在渗,但已经不那么严重了。
花蕊愣了几秒,最终点点头。我们默契地击掌,然后迅速分开,消失在夜色中。
我绕了个大圈,爬进城边一处建筑工地的水泥管里躲到天亮。凌晨的闷热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潮湿的凉意。浑身酸痛,伤口隐隐作痛,但比起内心的煎熬,这些都不算什么。
默哥被抓了。那个从不服输的硬汉,那个经常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挂在嘴边的兄弟,居然被逮住了。
早上六点,小镇渐渐苏醒。我借了件建筑工人的黄色工装外套,头上扣了顶破旧的安全帽,混入晨市的人流中。在一家卖米粉的小店,我点了碗东西,竖起耳朵听周围人的议论。
\"...昨晚打枪了,听说是抓毒贩子...\"
\"...老张家隔壁那个染坊,全烧光了,据说死了好几个...\"
\"...抓了个狠角色了,打伤了仨...\"
\"...拉走了,听说送到县城去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但又燃起一丝希望——默哥还活着!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在小镇各处转悠,暗中打探消息。终于在傍晚,在边境哨卡附近的小摊上,我套出了关键信息:有辆黑色面包车在凌晨三点半通过了哨卡,车上有个被绑着的男人,满身是血,但意识清醒。
出示的是特种部门证件,连哨卡都不敢多问。车牌号是军区番号,目的地是昆明军区某医院。
默哥被活捉,身受重伤,去向成谜。
线索断在这里。
我坐在镇外的小山坡上,看着日落,思考着下一步。花蕊应该已经过了边境,她带着系统的核心代码,那是我们唯一的筹码。而我,除了一把手枪,一些现金,和满腔的愤怒与不甘,一无所有。
越南的方向,夜幕降临,远处山影如黑色的屏障。在那片黑暗的另一端,也许是自由,是新生活的开始,也是我们约定重聚的地方。
可默哥呢?他为我断后,替我挡枪,现在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我抹了把脸,调整身上的帆布包,向前走去。
山间的小路崎岖不平,脚下的砂石不时滑动。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又被山风吹散。
边境就在前方十五公里处。
对我来说,这不只是一段逃亡的旅程,更是一条没有退路的单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