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河内老城区。雨点敲击锈迹斑斑的铁皮窗户,像是谁在不紧不慢地数钱。翻身坐起,盯着天花板发黄的水渍。霉味,汗臭,煮沸的鱼露气味混杂一团,充斥这间六平米的斗室。十八天了。
用拇指和中指掐住鼻梁根部,按压三下。这是表叔教的,疲劳时提神的小把戏。伸手探向枕下,冰凉的铁家伙安静地躺着,保险已打开。在异国他乡,睡觉都不敢完全放松。
掏出皱巴巴的软包红塔山,倒出一根,攥在手里却没点燃。香烟是硬通货,省着点用。
楼下已有些许动静,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女人的越南语叫骂,鱼腥味随着凌晨的湿气一同上涌。
这家苍蝇馆子兼旅店的老板娘四点就起炉灶,煮河粉。一碗十五块,在河内算中档,但她家汤头熬得足,西贡牛腩加得实在,能管半天肚子。
穿上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套件黑t恤,再戴顶褪色的蓝帽子——这是张明的标配。
张明。我现在的皮。男,三十二,云南小商人,倒腾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儿。没背景,没人脉,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最适合在乱世里游走。
洗手间门口撞上隔壁的越南小工,满身机油味。他眯着眼看我,龇牙笑了笑:\"chào bu?i sáng!\"
我点头回应:\"阿早。\"故意压扁声调,学着广东人说普通话的腔调。我的身份设定是在越南混过三年的广东佬,解释了我那半生不熟的越语。
下楼,老板娘头也不抬:\"老样子?\"
\"少辣,不要香菜。\"我接过碗,找了角落位置坐下。手臂不自觉滑到左腿边,确认绑在小腿上的匕首还在原位。
吃饭是门功夫。我眼睛盯着碗,余光扫视整个店面,记住每个进出的人。三口一碗,五分钟解决,不快不慢,不引人注目才是硬道理。
赌场规矩用在生存上一样管用——入乡随俗,摸透水,养好米。
结账时故意少给五千盾,老板娘眉头一皱就立刻补上,再道声\"对不住\"。这是套近乎的门路,每天一个小失误,让人记住你,但不会讨厌你。这招叫\"留痕不留仇\",表叔的看家本领。
沿着三十六行街往东,穿过法式殖民地时期留下的黄墙老楼,两侧小贩已经摆出早市。我买了份越南报纸,装模作样地看,实则观察街角可疑人物。报摊老头冲我招手:\"老中!要不要看中文报?\"
我摇头,用蹩脚越南语回了句\"不用谢谢\",然后掏出根红塔山递给他。这是我撒下的第一颗\"米\"——在行话里,这叫投资人脉。老头每天看尽路过的行人,是活地图,更是活雷达。
七点整,河内开始喧闹。摩托车洪流从各个方向涌来,横穿马路如同闯雷区。我钻进金街的\"顺记\"咖啡馆,点了杯越南特调——滴漏咖啡加炼乳。苦得舌根发麻,甜得牙根发酸,却让人异常清醒。
咖啡馆是个好地方,信息流动快,闲聊不起疑。我选了靠窗位置,背对墙壁,眼观六路。旁边几个湖南口音的中国人压着嗓子聊天,耳朵自然捕捉关键词。
\"那批货昨晚过了河...\"
\"老刘的人在黑石那边出了事...\"
\"白家最近收得紧...\"
我心里一动,面上不显。黑石,跟情报对上了。手上翻着越南语教材,眼角余光盯着他们。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着,实则是记下节奏。罗甲门的手诀,把音节转化成指节动作,比记忆更牢靠。
\"兄弟,云南来的?\"一个声音从侧面传来。
我抬头,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褪色的格子衫,皮肤晒得黝黑,眼角有刀疤,蹲三年的痕迹。脖子上挂着条金链子,太亮太新,一看就是假货。手腕上的欧米茄更假,连日期窗都歪了。
\"是啊,刚来半月。\"我合上书,语气平淡。这人一身地摊货,却有股子老江湖的精明劲儿。
\"老刀。\"他拉开椅子坐下,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有茧,搓牌的痕迹。\"在这边混了七年,什么都懂点。\"
我笑了笑:\"张明,做点小买卖。\"伸手的同时,眼睛瞥了眼他的左手。没有纹身,指甲修得很整齐,骗子的标配。
接下来的对话如同两条蛇互相试探。他问我从哪来,目的何在,有没有熟人介绍。问得不紧不慢,像是闲聊,实则一直在试我底。我顺着他的套路走,时不时露出些许\"破绽\",让他觉得掌握了优势。
这叫\"放小鱼钓大鱼\"。
\"兄弟,我看你挺顺眼,给你指条明路。\"他压低声音,表情忽然严肃,\"最近边境不太平,有伙人打着招工旗号骗人过去,实际是送去电诈园区。去了就别想回来了。\"
我皱眉,脸上故意露出惊讶与不解:\"电诈园区?\"
\"就是那种关着几百号人,天天逼着打电话骗钱的地方。\"老刀四下环顾,声音更低,\"边境那边有好几个大基地,据说有个姓白的家族在后面操盘,手段特别黑。前年认识个湖北仔,被骗过去后再没消息,听说是被...\"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心跳加速,面上却装作漫不经心:\"听着挺吓人,有什么具体地方吗?我这人路痴,最怕走错路。\"
老刀摇头:\"道上都称黑石基地,在中越边境附近,具体在哪谁知道呢。不过...\"他突然凑近,\"你要是真想找刺激,晚上可以去河内西边的'红月'看看,那里有些特别路子,但风险自担。\"
谈话在他突然想起\"有事\"后结束。离开前还从我这\"借\"了十万盾买单,说改天一定还,我笑着答应。
出门后,我绕了三个街区,确认没人跟踪,才拐进一条窄巷,找了家杂货店。买了根冰棍,蹲在门口吃,顺便问老板娘借电话。拨了串国际长途,接通后只说了句\"今天天气不错\"就挂断。
这是约定的平安暗号。
中午时分,我敲开红河区一家简陋旅社的前台。前台姑娘不会中文,我掏出预先准备的越南语字条:\"请问有杨小姐留的信吗?\"
这是第六次来这里寻找花蕊的消息。依然一无所获。
离开前,我在接待台一本旧杂志里夹了张纸条:\"风雨故人来,鸿雁几时归?\"字迹潦草,内容看似文青感慨,其实是我和花蕊约定的暗号。第二句是新加的,意思是\"情况紧急,速回\"。
下午三点,我在还剑湖边一家游客扎堆的河粉店解决午饭。期间三次变换座位,确认没有跟踪。饭后去了趟火车站,装做观光客研究时刻表,实则记下开往中越边境各站点的班次。
意外收获是火车站厕所隔间门上发现一个特殊标记——两条交叉的线,中间一个圆点。这是地下跑道的记号,表示这里有人提供\"特殊服务\"。我用食指轻轻摸了摸,墨迹很新,不超过两天。
傍晚,趁着夜色去了老刀提到的\"红月\"。这是家挂着按摩招牌的地下赌场,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保安,见我是中国人,查都没查就放进去了。里面烟雾缭绕,十几张简易赌桌,玩家以越南人和中国人居多。
我故意输了五十万盾,边喝啤酒边观察。酒过三巡,套出当地人对黑石的了解——大多是道听途说。但有个细节引起注意:据说那里关着个\"中国军人\",右手不全,脾气很横,几次差点逃出来。
默哥?
心脏砰砰直跳,但我面不改色,只当听笑话。离开时,塞给荷官小费,问他认不认识能带路去边境的人。他瞥了我一眼:\"你找老鼠,后天中午,火车站南广场的粉店等。\"
回到住处已是深夜。我绕了三个圈子,确认安全才进门。房间窄小逼仄,却是唯一能卸下伪装的地方。
掀开床板,取出用防水布包裹的地图。每次获取新情报,就用火柴头轻点位置,烧出细小的孔。经过半个月,地图上已有十几个烧孔,隐约勾勒出一个范围——黑石基地的大致方位。
看着地图上那片区域,我第一次感到希望。这半个月的铺路,终于有了些眉目。默哥,兄弟,再撑一阵子,我一定把你弄出来。
拿出块破布,沾了酒精,仔细擦拭另一把短小精悍的匣子炮。这是在西贡街头黑市上买的,走私货,没编号,五发装。子弹只有三颗,全部上了膛。在这鬼地方,这就是我的命。
躺下前,我把椅子顶在门把手上,点了盏夜灯。太黑容易被偷袭,太亮容易被发现,光线要刚好。这是表叔教的。
睡前我想:再过几天,就要去找\"老鼠\"了。希望这条线索能有突破。
屋外雨又下起来,淅淅沥沥,像是谁在叹息。十八天,我在异国他乡,为兄弟的命而战。前路未卜,但退无可退。
夜更深了,唯有一个念头支撑我入睡:一定要找到默哥,一定要把他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