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麻亮,货车熄火。浓雾中,庞然建筑物轮廓渐显,铁丝网上方,四角了望塔伸出雪茄似的探照灯,不停扫视。
大门上挂着块锈迹斑斑的牌子:\"荣越电子厂\",越文中文双排,半边字都褪了色。
车子停在铁栅门前。老鼠跳下车,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美金和一张泛黄纸单。值班的\"杂牌军\"接过钱,啐了口痰,随手掖进裤腰带。
\"十五条鲜货?\"他咬着烟头,眼皮都懒得抬。
\"路上漏了四条。\"老鼠耸肩,\"过河喂了水鬼。\"
门卫用舌头顶松了颊边的烟头:\"又减员,阿九那逼养的又得骂娘了。\"
铁闸嘎吱推开,车子驶进大院。我从铁皮缝隐约望见——破旧厂区,约三四个足球场大。
四周水泥墙足有三米高,墙头架了两道铁丝网,电线粗如拇指,每隔十来米就挂个“骷髅头”标牌。每隔五十来米竖一根六七米高的\"电灯柱\",顶上装了盒子似的老式监控,在雾气中一眨一眨地转悠。
院内水泥平房排成几列,长得完全一样,活像80年代国企宿舍。
车停在一栋水泥平房前,下来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穿黑背心黑裤子,腰别电棍,脸上带股子常年跟人动手的狠相。
\"下车,排队!\"为首的黑背心操着一口广西口音,嗓门特大。
我们十五个人被赶下车,腿脚发麻,一个接一个排好。有个五十开外的河南老农嘴里嘟囔着:\"说好的电子厂咋样了?这阵势跟坐班房似的...\"
\"闭嘴!\"一个留黄毛平头的黑背心扬手就是一棍,\"探头\"(电棍)抵在老农脖子上,滋啦一声。老汉瞬间软了腿,跪倒在地,身子直打摆子,口吐白沫。
\"都他妈把耳朵拧开了听清楚。\"黄毛抓着老农头发,像拎死鸡似的提起来,\"从进这大门那刻起,你们的命就不是你们自己的了。乖乖听话,不耍花招,老实干活,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敢跑路,当场剁掉。这是凤凰园区,进来容易出去难,听懂了么?\"
一听到这话,我知道坏了。这趟车不是去黑石园区,而是送来了凤凰园区,被坑了。
十几个黑背心像赶鸭子似的把我们轰进一栋灰砖房。屋里光线阴暗,墙上贴满褪色标语,显然有些年头了——\"服从即生存\"、\"工作创造价值\"、\"严惩不贷\"。电线从墙上裸露着通过,接着几盏白炽灯泡,白光刺眼得很。
一个身形瘦削的越南佬站在水泥台子上,手里拿着个喇叭,跟着80年代的收音机似的:
\"新来的,都听好了!这是凤凰园区b区,你们这帮死猪仔从今往后就归老子管。乖乖听话好好干活,才有饭吃。想耍滑头,有的是法子伺候。现在,入棚程序,一个个来!\"
越南佬话音刚落,几个黑背心便一拥而上,吆喝着:\"脱!都脱光!男女一样!\"
所有人被迫脱光衣服,堆成一堆破布。一个老妇举着把剪刀,三两下就把每个人的头发剃成了光头,连眉毛都给刮了。我摸着扎手的头发碴子,心里苦笑,这下连化妆易容的机会都没了。
接着是\"过堂检\",每个人被按在水泥台上,四仰八叉。两个膀大腰圆的黑背心戴着脏兮兮的橡胶手套,从头到脚摸个遍,嘴里、鼻孔里、耳朵眼里都不放过。更屈辱的是,连私处也要检查。我咬紧牙关,忍着恶心,心想得忍,先活下来再说。
旁边有个瘦小的广东仔眼看着橡胶手套伸向自己屁股,突然像触了电一样跳起来,一把推开黑背心:\"你娘的,想干啥?老子不兴这个!\"
话音未落,两个黑背心已经扑上去,一个擒拿手把他按地上,另一个拿电棍对准腰眼就是一下。广东仔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整个人痉挛抽动,裤裆里渗出一滩黄水,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尿骚味。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黑背心狠狠补了一脚,\"妈的,天天碰上这种不识相的憨批!在这儿,老子就是天,老子开心了你才能喘气,懂不懂?\"
广东仔躺在地上抽搐,脸色惨白,嘴唇抖个不停,眼睛里满是恐惧和绝望,活像一条被砍了头的蛇。
搜身完毕,每人发一套破烂蓝色工装,布料粗糙,扎得皮肤生疼,领子被汗水浸得发硬发黄,袖口磨得快露线了。裤子松松垮垮的,系带还断了一半。衣服后背印着个大大的b字和一串编号,我被编为b-137。
\"记住你们的号码牌。\"黄毛黑背心扬着电棍,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表情,\"从今儿起,给老子忘了自己叫啥,你们只配有个编号。叫到号不应,直接挨揍,听明白了没有?\"
穿好囚服,我们被推搡着进入另一间长屋子。屋里阴森可怖,墙上挂满了各种刑具——老式\"警用电筋\"、皮鞭、带铁钩的鞋拔子、老虎凳、铁椅子,还有几个盛满水的铁桶和倒吊用的架子。
最显眼的是角落里关着个铁笼子,不到一米高、两米长、半米宽,里面蜷缩着个瘦骨伶仃的人影,光着身子,浑身疤痕,大小便失禁,粪臭熏天。
\"看清楚了?这是'修理房'。\"黄毛用电棍敲了敲铁笼子,发出刺耳的金属声,\"不听话、跑路、偷懒的猪仔,都得来这儿报到。那位就是昨天想开小差的b-82,还在享受高级服务呢。\"
铁笼里的人眼神空洞,像是已经魂飞魄散。他瘦得皮包骨,每根肋条都清晰可见,四肢上全是紫黑色的伤痕,有些地方已经化脓溃烂,散发着腐臭味。
嘴唇干裂得像块烧焦的猪皮,舌头伸出来直喘气,明显是极度脱水的状态。
我心里一沉。这哥们已经废了,估计撑不过三天。正琢磨着,那广东仔竟抖着腿站出来,操着一口粤式普通话嚷嚷:\"你们这是犯法的!关人还打人,我要去投诉!\"
屋里的黑背心们不约而同笑出声,诡异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像一群鬣狗在嘲笑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白兔。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架住广东仔胳膊,扭到背后,按跪在地,第三个人拿电棍顶住他的裤裆,滋啦一声。
广东仔发出半人半兽的惨叫,双腿不受控制地抽搐,裤裆暗黄一片,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腥骚味。
\"投诉?\"黄毛拿电棍挑起广东仔下巴,凶狠地盯着他,\"老子告诉你,警察局长每月拿我们三万块保护费,县太爷一年八十万红包,连上头来查的都是提前打招呼的。你以为这是哪,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这是越南边境,出了事找阎王爷投诉去吧!\"
广东仔被扔在角落,双眼无神,显然受了重创,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
下一站是\"猪圈\",没错,他们就是这么称呼住的地方。
一排排锈迹斑斑的铁皮房,跟80年代工地上的简易工棚似的,每间约莫三十平,门口立着块木牌,写着\"b区xx号\"。一推开门,浓重的脚臭、汗臭和尿骚味扑面而来,熏得人直作呕。
屋内摆着十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床板是几块破木板,床垫是薄得跟纸片似的麻布,上面污渍斑斑,褐色的血迹和黄色的不明液体干涸成硬块,散发着一股子霉味。
\"b区137号床位在这,靠门边。\"黑背心指了指最靠门的下铺,\"记住你的窝,被子自己领,水桶各人准备,厕所每天两次,洗澡一周一回。给老子守好规矩,犯事就罚!\"
天色渐暗,\"猪圈\"里塞满了人。二十个光头挤在十张双层床上,床与床之间挤着三十公分的过道,活像沙丁鱼罐头。我躺在最靠门的铺位上,一低头就能看见门缝下来回走动的靴子,脚步声一响,就得提心吊胆。
\"开饭了!\"门外一嗓子,所有人排队领饭盒。
晚饭就一碗稀得跟米汤似的粥,连点油花都见不着,飘着几根发黄的菜叶子,黏糊糊的一碗糊状物,咸腥味十足,怀疑是不是猪食添了盐。
粥里还漂着几只死苍蝇和米虫,菜叶上能看见小蛆在蠕动。饿了一天的肚子咕咕叫,还是先填饱再说,反正现在得罪不起任何人。
\"明天早上五点起床,六点开工,晚上十一点收工。\"黑背心宣布,\"明早会有人教你们干活,一人一个任务,必须完成指标,连续三天不达标的,送'修理房'。都听明白了没?\"
没人敢吱声,只有整齐的点头。饭后,屋门被拽上,挂了把大锁,脚步声渐行渐远。
黑暗中,仓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啜泣声。我的床铺又硬又潮,散发着陈年体味。身边有个年轻人小声啜泣,嘴里喃喃着\"妈妈,我想回家\"。
\"这到底是啥鬼地方啊?\"黑暗中有个声音颤抖着问,\"我是来赚大钱的,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
\"下了油锅还说来赚钱?\"角落里传来一个嘶哑的笑声,像是许久没说过话,\"这是骗子场子,专门骗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你以为在这能赚钱?出去还不知道哪年哪月呢!\"
\"有...有人跑出去过吗?\"另一个声音弱弱地问。
\"就在你隔壁床上。\"嘶哑声音带着冷笑,\"87号前阵子跑了,给狗逮回来,打断腿,关进铁笼子。现在就剩半条命了,怎么样,还想跑么?\"
\"这里是什么鬼地方?干嘛的?\"有人追问。
\"电话诈骗厂。每天打上百个电话,骗国内的钱。\"嘶哑声音解释道,\"每天有任务,完不成就挨打。别想着不干,除非活腻了。\"
\"能联系外面吗?家里人会不会找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希望问。
\"放屁!这地方有谁知道?连地图上都没有。警察拿钱睁只眼闭只眼,越南官员一年几十万封口费,有钱能使鬼推磨。\"嘶哑声音越发冷漠,\"能进来的,就别想着出去了,安分守己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幸运。\"
夜深了,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偶尔的呻吟。我躺在硬板床上,眼睛盯着顶部的铁架,默默梳理今天所见所闻。
电网看似严密,但有些电线已经松动;围墙有处裂缝,贴着垃圾堆的地方最不起眼;监控摄像头是老索尼模型,死角不少,特别是西南角的垃圾站;黑背心们每两小时换岗,交接时有三分钟的空档期;中午饭点是警戒最松懈的时候....
门外响起靴子踏地的声音,伴随着电棍敲击铁栏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一束刺眼的白光从门缝射进来,照在我紧闭的眼皮上,来回晃动着。
心脏怦怦直跳,像要蹦出喉咙,但表面功夫得做足,肌肉放松,呼吸均匀,就像表叔教过的——装死最难,因为得骗过自己的身体反应。
\"这个新来的,明天多盯着点。\"门外有人小声嘀咕,\"看着不像种地的,手太嫩。\"
\"行,明天交给阿豹。他最会对付滑头。\"另一个声音应和着。
脚步声渐行渐远,我依然保持着\"熟睡\"状态,生怕引起怀疑。许久,才微微睁开眼,看着黑糊糊的天花板。
窗外,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远处不时传来狗吠和巡逻队的呵斥声。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而明天,地狱的大门才真正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