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第七天了,米里又有沙子。咬一口,牙齿间咯吱响。舌头顶出一粒虫卵,黑乎乎的,像颗芝麻。
食堂在c区和d区之间,一排平顶水泥房。四面漏风,冬冷夏热。
三十几张铁皮桌排成纵队,桌边掉漆,锈迹斑斑。
墙上写着褪色标语:\"珍惜粮食,感恩公司\"。排队窗口前,工人们面色铁青,眼神躲闪。空气里飘着股发酸的味道。
\"又是沙子。\"小何嘴角抽搐,吐出一团饭,\"还带黑虫卵。\"
\"那是蛋白质。\"大林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免费补充营养,知足吧。\"
早在三天前,食堂就开始有流言。说伙食为啥越来越差,是因为杨波私吞了肉。
先是角落里的窃窃私语,然后是排队时的不满抱怨,最后演变成公开的咒骂。
队伍末尾一个光头,左眼下有条疤,声音特别大:\"操,肉呢?不是说今天有肉吗?\"
窗口里一个厨工眼神闪躲:\"什么肉?今天没肉。\"
\"放屁!前天就说好周一有肉!\"光头拍了下窗台,\"就他妈给这点破玩意?\"
厨工缩了下脖子,不敢说话。旁边几个工人也开始骂骂咧咧。食堂氛围顿时紧张起来。
老陈端着餐盘走过来,脸色难看:\"动静越来越大了。\"
b区那片坐着三十几号人,一个瘦高个尤其引人注目。
戴副眼镜,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胡茬好几天没刮了。他一边吃饭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周围几个人不停点头。
睡眠剥夺第十天,我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发抖,勉强能夹住筷子。
园区里一直有个说法,白家故意控制伙食质量,让人总处于半饥饿状态,这样对奖励反应更强烈,更容易被操控。
\"听说了吗?\"大林推了下眼镜,声音压得极低,\"杨主管倒卖伙食。\"
小何眼睛眯起来:\"咋回事?\"
\"应该给咱们的肉都让他卖出园区了,咱们吃剩渣。\"大林往四周看了眼,\"昨晚有人看见他往外运东西,八成是肉。\"
老陈筷子往桌上一敲:\"闭嘴,吃你的。不要命了?\"
b区那边的骚动越来越大。瘦高个突然站起来,端着饭碗走向食堂窗口。他的脚步有些蹒跚,像是过度疲劳的样子。
\"杨波!出来!\"他的声音尖锐刺耳。
食堂忽然安静了几秒,随即又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过了会儿,一个胖子出现在窗口。杨波,园区食堂主管,c区后勤组头儿。五十岁上下,圆脸油光,眼睛小得跟石榴籽似的,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
\"吵吵啥?\"杨波眉头一皱,声音洪亮,\"有事找组长去。\"
\"吃了一周沙子了。\"瘦高个前倾身体,\"肉呢?说好的肉呢?\"
杨波脸色一沉:\"什么肉?没那东西。\"
\"少装蒜。\"瘦高个声音拔高,\"昨晚你往外运肉,不止一个人看见了。明明是给大家的,你他妈私自卖了是吧?\"
食堂里的声音忽然停了,所有目光都盯向窗口。杨波脖子上青筋暴起:\"放他妈的屁!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贼喊捉贼!\"瘦高个一声怒吼,把碗朝杨波砸去,\"还我们的肉!\"
碗撞在窗框上炸开,瓷片四溅。杨波躲闪不及,左脸颊被划出一道口子,血珠沿着肥肉往下淌。
\"抓住他!\"杨波捂着脸尖叫。
两个穿黑制服的保安从厨房冲出来,奔向瘦高个。他往后退,撞上一张桌子。桌上餐具哗啦啦掉在地上,酱油碟子碎了一地。
\"一帮吸血鬼!\"瘦高个歇斯底里地吼,\"骗子!强盗!\"
现场彻底炸锅。多日积累的怨气在这一刻爆发。
四周工人纷纷起身,有人拿着饭碗,有人举着凳子。三十几号人同时冲向食堂窗口,推倒围栏,砸碎玻璃,一边骂一边砸。
\"退后!\"老陈揪住我衣领往后拽,\"要出大事。\"
我跟着老陈躲到一根水泥柱后面。食堂已经彻底乱了套。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和怒火的味道。
有人冲进厨房,掀翻灶台,砸烂橱柜;有人爬上窗台,扯下墙上标语;还有人抄起铁管和木棍,四处挥舞。
杨波想跑,被一群人堵在角落。他跪在地上求饶:\"别打我,我就是传话的!都是上头的命令!\"
没人理他的鬼哭狼嚎。拳头雨点般落在他身上。他缩成一团,像条死蟑螂,满脸是血。
\"完了,这回完了。\"老陈脸白得跟纸似的,手直抖,\"要死人的。\"
话音刚落,食堂大门被踹开。十来个全副武装的黑制服冲进来,手里都拿着电棍或短管AK。领头的是d区安保组长黑鹰,平头,蓄着八字胡,脸上有块疤,看着像个杀猪的。
没警告,没废话。黑鹰手往下一压。
砰、砰、砰!
耳膜嗡一声炸开。三个冲在前头的人扑通倒下,胸口的窟窿涌出黑红色液体,在水泥地上汇成小溪。
食堂像被掐了喉咙,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剩几声断断续续的咕噜声。血腥味和火药味一起扑面而来,呛得人直想吐。
\"还有谁想闹事?\"黑鹰环视四周,嘴角勾着冷笑。
短暂的寂静过后,愤怒如决堤洪水再度爆发。更多人加入抗议,用餐桌、椅子甚至炒锅作武器,朝黑制服冲去。他们眼里只剩下一种表情——豁出去了。
更密集的枪声响起。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人像被踢倒的木偶,一个接一个倒下。
鲜血在地上汇聚,惨叫声此起彼伏。一个女工中弹后向我这边踉跄几步,扑倒在我脚边,眼睛睁得滚圆,嘴里还嚼着半口饭。
\"撤!\"老陈拽着我往后门跑,\"后门走!\"
混乱中我注意到厨房无人看管。刀架上还插着几把菜刀。一个念头闪过:武器。
\"等等。\"我挣开老陈的手,\"我去拿点东西。\"
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前门,我闪身进了厨房,抓过两把最大的菜刀,顺手拿了块磨刀石。这些东西在园区里比黄金还贵重。什么时候能用得上,谁都说不准。
回头看了眼。b区一个工人被三个黑制服按在地上,电棍不停捅他后背。他的身体抽搐得像条被撵的泥鳅。血已经流了一地,混着米饭和汤水,空气里全是烧焦的肉味。
我藏好菜刀,跟着老陈从后门溜了出去。厨房后面是条窄巷,通往垃圾站。
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垃圾堆发出一股腐败味,几只老鼠在周围乱窜。
\"去哪?\"我问。
\"回技术楼。\"老陈脸色煞白,嘴唇不停哆嗦,\"别多管闲事。\"
回到技术楼,大林和小何早就回来了。小何脸色煞白,手指哆嗦着敲键盘;大林手里端着杯水,忘了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
\"死了几个?\"大林声音发哑。
\"起码七个。\"老陈喘着粗气,\"伤了十几个吧。\"
\"会有救护车吗?\"小何傻乎乎地问。
老陈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救护车?做梦呢吧?\"
我默默回到自己位置,脑子里全是菜刀的事。现在带着回宿舍太危险,肯定会被搜身。扫视四周,发现天花板上有个通风管道。
\"去趟厕所。\"我起身离开。
厕所没人。我迅速爬上马桶,拆开通风口的铁盖,把两把菜刀和磨刀石藏进去,再装回盖子。冲了水,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工位。
窗外,更多黑制服涌向食堂。断断续续还有枪声和惨叫。没有救护车,没有医疗队,只有更多荷枪实弹的人。
食堂暴动并没完。晚上,更多工人加入抗议。那些受伤的没得到任何治疗,几个在宿舍里慢慢流血死掉。尸体扔在走廊,没人敢碰。
这彻底点燃了怒火。
凌晨两点,整个d区亮起灯。人们涌上街,砸烂监控探头,推倒围栏,喊着\"还我们自由\"。有人还泼了汽油,点着了几间仓库。火光映红半边天。
白经理下令彻底镇压。
一辆装甲车出现在主干道,它不是普通军车,是那种配了机枪和发射器的改装皮卡。
催泪弹飞向人群,白烟弥漫。特别行动队戴着防毒面具,见人就抓,不分青红皂白。
我隔着窗户看对面宿舍楼,一个接一个的人被拖出来。有些还在挣扎,有些已经不动了。黑塑料袋一袋袋往卡车上抬,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但能猜到。
\"别看了。\"老陈使劲拉上窗帘,声音沙哑,\"活命要紧。\"
早上,一切如常。
食堂重新开门,窗户修好了,地面冲洗得干干净净,看不出昨天的血迹。新标语贴在墙上:\"遵守秩序,珍爱生命\"。
伙食改善了。每人一小碗肉丝,米饭也干净无沙。坐在食堂,如果没亲眼见过,真难相信昨天这里死了七个人。
\"听说昨天这打架了?\"一个新来的问我。
\"不清楚,我那会儿在技术楼。\"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好像死人了?我听人说...\"
\"听屁,醉酒斗殴,几个二百五喝多了打架,碰倒锅灶烫伤了几个。\"老陈打断他,\"别信谣传谣。\"
那人还想说什么,被同桌踢了一脚,闭上了嘴。
我低头吃饭,回想昨天的景象。三十个小时前,这地方血流成河,有人胸口中枪,嘴里还嚼着饭。现在,同一个地方,人们低头吃着突然改善的伙食,小声聊着昨晚的足球赛。
园区恢复了平静,仿佛无事发生。唯一变化是,b区少了二十几个人,他们的床铺已空,很快会有新\"员工\"补上。
那个最先抗议的瘦高个,那个把碗扔向杨波的人,没人再提起他的名字。他的存在被抹去了,像地上的血迹一样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回技术楼路上,我特意绕道厕所,确认了下通风管里的菜刀还在。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或许永远用不上。但它们的存在,像黑暗中的火星,提醒我这地方的凶险。
日子还得过,代码还得写,系统还得维护。表面上一切如常,内心深处,谁都忘不了昨天的一切。
这就是凤凰园区的生存法则:看见,装没看见;知道,装不知道;记住,装忘记。
不这么做的人,都进了黑色塑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