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边国际机场。
飞机轮胎触地时发出刺耳尖叫，引擎轰鸣中混着股机油味。
出舱门那一刻，三十八度的热浪裹着湿气迎面扑来，像条烫过的湿毛巾。
\"妈的，什么破地方。\"白经理抹了把汗，皱着眉看了眼手表，\"东南亚穷乡僻壤都快被咱们踩遍了。\"
海关是间破旧平房，墙壁发黄，电扇吱呀转动，勉强驱散一点闷热。
白经理从公文包掏出两本护照，递给我一本。拿在手里有些陌生——中国护照，崭新的，盖着正规签证章，名字却是张明远，职业一栏写着\"亚洲科技投资公司副总\"。
\"从现在起你就是张总，技术规划专家。\"白经理掏出皱巴巴的纸巾擦汗，\"这帮官僚等着我们送大礼呢。\"
海关人员连看都没看，在护照上随意盖了章，挥手放行。
他们穿着肥大的制服，眼神空洞，像在完成每日任务。
\"老板！这边！\"
出口处站着个矮胖中年人，头发油光发亮，两条腿像灌了水的香肠，脸圆得像个月饼，穿件发白的织梦西装，打着条土红色领带，头顶两道汗线直流到领口。
\"张总好！白总好！\"他箭步上前，握手时腋下渗出两大圈汗渍，\"下官吴洪波，柬华商会副秘书长。一路辛苦，备了两辆车，住华泰酒店，今晚有接风宴。\"
停车场外摆着两辆破旧丰田皇冠，车门上贴着临时标志——\"亚洲科技投资公司\"，四个字印得歪歪扭扭。
车门漆已经掉了，座椅上盖着怪味十足的花布垫子。司机是两个当地人，满口黄牙，嚼着槟榔，旁若无人地朝窗外吐红色唾液。
\"老板，上车。\"吴洪波挤进副驾，一屁股坐得座椅咯吱响，\"待会直接去酒店，晚上安排了接风，四位领导都捧场。\"
窗外掠过一排排平房棚屋，混合着法式殖民时期的残破建筑。
人行道上全是小贩，叫卖着水果和烤肉串，汗流浃背。
树荫下，几个衣不蔽体的小孩满身泥巴玩耍，大街上摩托夹杂着三轮嘟嘟车，不管红绿灯随意穿行。
电线杆上挂满了蜘蛛网般的私拉电线，几家店铺门口供着小佛龛，上面摆着水果和线香。
\"张总，这边这几年发展不错。\"吴洪波回头，笑得满脸褶子，\"波尔布特那会儿，城里人都赶到农村劳改，死了一大批。现在国王回来了，有钱人也多了。\"
\"听说这边投资环境还行？\"我随口问。
\"那是！\"吴洪波拍大腿，\"只要关系处理到位，钱随便挣。\"
白经理丢过来个眼神。我心领神会：\"关系怎么处理？有什么讲究？\"
\"这地方就是人情社会嘛。\"吴洪波压低声音，\"处级官员茶水费五万美金，厅级十万起步，部级二十万，价码透明。\"他掏出个破旧记事本，\"这是今天要见的几个大人物，我都给标注好了，连他们喜欢什么烟酒都查清楚了。\"
记事本上潦草写着四个名字：金边市副市长宋达维、投资局副局长陈坤、公安分局长高班、国土资源部副处长林纳，每个后面跟着数字和喜好，比如\"宋达维：10万，喜欢中国茶叶和xo\"。
华泰酒店是个冒牌五星，大堂装修金碧辉煌，却透着股莫名腐朽气息。
地毯边已磨得发白，植物半死不活，穿着制服的服务员一脸倦容，机械地鞠躬。前台小姐操着生硬英语，目光却死死盯着吴洪波手上那沓崭新百元大钞。
房间里潮气重得墙纸都起泡了，空调响得像拖拉机，从通风口涌出股发霉味。
床单倒是干净，上面还撒了点劣质香水。
墙上挂着柬埔寨国王照片和一尊鎏金佛像，诡异地并排而立。
下午两点，白经理在我房间摊开地图卷：\"别嚼舌根了，干正事。\"
地图是张航拍卫星图，泛黄卷边，标着几个红圈。白经理用烟头指着一处：\"这就是目标地块，原先韩资服装厂，倒闭了，三十多亩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围墙基本完整，离最近村庄五公里。\"
\"地权怎么处理？\"
\"国有土地，租期五十年。\"白经理弹了弹烟灰，\"明儿个看场地，后天签约，争取一周内就地动工。园区结构很简单：厂房改工作区，新建几栋宿舍，加固围墙，架高压电网，做好监控。\"
他从破旧皮包掏出个笔记本，扔给我：\"详细规划，你拿去研究。今晚上见官员要表现得专业点，你丫现在是技术总监了。\"
晚上六点半，我和白经理一同前往酒店VIp包厢。包厢装修老旧，墙纸发黄，悬挂着几幅皇宫风景画和国王肖像。
长桌上摆满了当地菜肴——酸辣鱼、烤牛肉串、咖喱蟹，几盘看起来像螃蟹和青蛙的菜，散发着一股怪异香气。
吴洪波早在门口候着，额头渗汗，眼珠子骨碌乱转：\"马上就到，马上就到，高班局长还有点事耽搁了。\"
七点一刻，四位\"大人物\"才鱼贯而入。为首的宋达维，五十多岁，浓眉大眼，啤酒肚鼓鼓囊囊，西装笔挺，胸口别着造型夸张的金质胸针；
陈坤是华裔面孔，尖下巴秃头，眼神阴鸷；
高班警长健壮如牛，肤色黝黑，一脸横肉，走路带风；
林纳是浓眉大眼，看起来像混血，三十出头，满脸痘印，表情像只狡猾的狐狸。
\"宋市长，久等了。\"白经理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路上堵车。\"宋达维爽朗大笑，中文带着点广东口音，\"听说是做高科技？现在科技发展太快，咱们柬埔寨正好需要外资和技术。\"
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这和想象中的东南亚官员不太一样——气度不俗，措辞谨慎，眼神里有种老狐狸般的精明。
白经理开始了准备好的说辞：\"我们亚洲科技主要投资软件开发和电子产品加工，初期规划投入两千万美金，创造就业岗位三百个。这次请张总来考察园区设计，成熟技术拿来就能用。\"
盘腿坐着的林纳不紧不慢切了块牛肉：\"两千万不算多。上个月新加坡一家公司投了三千万搞旅游度假村。\"
\"这只是第一期。\"白经理赔笑，\"后期根据情况加码。我们更看重长远合作。\"
酒过三巡，推杯换盏间，话题越来越随意。高班警长干了杯啤酒，打着酒嗝问：\"听说你们在越南和缅甸都有厂子？规模多大？\"
白经理眼里闪过一丝警惕：\"都是小打小闹，生产些小电子产品。\"
我知道该做什么了。起身走到门外，从行李箱取出四个精美茶叶礼盒，红纸封口贴着烫金\"福\"字。
\"几位领导，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我将礼盒依次放到每人面前，\"公司传统，初次见面送一点上好西湖龙井，请笑纳。\"
宋达维接过礼盒，掂了掂份量，眼睛都没眨一下，随手递给助理：\"味道应该不错，谢谢张总。\"
陈坤接过后放鼻子下闻了闻：\"茶叶确实香。\"随即递给身后随从。
其他人也没有真打开查看里面的\"茶叶\"——准确地说，是一叠叠崭新的百元美钞，十捆，整整十万。
\"张总有心了。\"宋达维举杯，\"明天我亲自带你们去看地，保证满意。\"
高班警长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老板们安心投资，我们公安全力保障，地区绝对安全。\"
陈坤接话：\"手续我来协调，一路绿灯，有困难找我。\"
\"土地问题不用担心。\"林纳啃着虾头，嘴角沾着油，\"咱们可以特事特办，先上车后补票。\"
就这样，四十万美金换来了一路绿灯。
四位\"领导\"喝得满面红光，眼角眉梢都写着满足，似乎已成了我们的自家人。
这种肮脏交易如此顺畅自然，像是他们的日常工作。我冷眼旁观，心里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