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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初冬的寒气已渗入骨髓,窗外枯枝在风中发出鬼爪般的刮擦声。案头堆积的军报如同一座座小山,压得烛火都黯淡了几分。兖州新附,吕布残部啸聚山林,袁术在淮南蠢蠢欲动,更远的地方,袁绍的阴影如同不散的阴云……千头万绪,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神经。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几,发出单调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帐外传来,由远及近,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帐帘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冷风,烛火猛地一暗。郭嘉裹着一件单薄的旧裘,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苍白,颧骨却带着异样的潮红。他扶着门框,瘦削的身体在咳嗽中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风箱漏气般的嘶声。

“奉孝?”我猛地起身,几步抢到门口扶住他几乎站立不稳的身体。触手之处,隔着薄裘都能感受到那骇人的滚烫和嶙峋的骨头。“怎么病成这样还……”

郭嘉勉强止住咳嗽,抬起手摆了摆,示意无妨。他抬起脸,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与病体截然相反的、近乎妖异的灼灼光芒,如同暗夜里的鬼火,死死盯住我。他挣脱我的搀扶,踉跄一步,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悬挂在屏风上的、早已模糊不清的旧汉疆域图,指尖重重落在“雒阳”二字之上!

“咳咳……主公!”他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灼伤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气息,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洞穿迷雾的力量,“当此……群狼环伺,名分……重于泰山!奉……天子以讨不臣!”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发出可怕的嘶鸣,“雒阳残破……天子……流离……此乃……天赐!机不可失……迟则……必生变!咳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佝偻着腰,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渗出刺目的猩红。

奉天子以讨不臣!

六个字,如同六道惊雷,狠狠劈开帐内凝滞的空气,也劈开了我心中那团纷乱如麻的阴翳!眼前骤然一亮!名分!一面足以号令天下、压服群雄的大纛!一面能让我曹操从割据一方的豪强,跃升为“汉室柱石”的煌煌金匾!雒阳……那个蜷缩在废墟中的少年天子……他不再是累赘,而是无价的玉玺!

目光猛地转向郭嘉,他正艰难地直起身,用袖口擦拭着嘴角的血迹,苍白如纸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看透乱世棋局的、近乎冷酷的洞悉。

“好!”我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烛台乱晃,“好一个奉天子以讨不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不再有丝毫犹豫,我对着帐外厉声喝道:“典韦!许褚!”

“末将在!”两声炸雷般的回应几乎同时响起,两个铁塔般的身影撞开帐帘,带进凛冽的寒风。

“点齐虎豹骑!轻装简从!只带三日干粮!随我——”我的手指如同出鞘的利剑,狠狠刺向地图上那个被战火蹂躏的点,“星夜兼程,奔袭雒阳!迎天子!”

马蹄声撕碎了子夜的死寂,如同骤雨敲击着焦黑的大地。五百虎豹精骑,黑色的甲胄融入更深的夜色,只余下马蹄溅起的火星在身后明灭。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带着雒阳方向飘来的、早已浸透土地的焦糊与尸臭。典韦、许褚一左一右,如同两尊沉默的护法金刚,紧贴在我马后。没有旗帜,没有鼓号,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铠甲摩擦的铿锵,汇聚成一股沉默的、却足以碾碎一切阻碍的钢铁洪流。目标:雒阳!速度!再快一点!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那座曾象征大汉四百年荣光的巍巍帝都,终于如同一个巨大而狰狞的伤口,撕裂在视野尽头。断壁残垣犬牙交错,焦黑的梁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未熄的余烬在废墟深处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如同垂死巨兽的眼睛。整座城,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气,连乌鸦的聒噪都显得有气无力。

马蹄踏过被血与火浸透的瓦砾堆,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昔日繁华的宫阙,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巨大石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穹顶。倒塌的宫墙下,散落着破碎的冕旒、撕裂的龙袍碎片,被污泥和灰烬覆盖。

在昔日宣德殿——如今只剩几级布满烟尘和苔藓的残破石阶下,我看到了他。

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沾满污迹的玄色旧袍里,紧紧抱着膝盖,头深深埋着,单薄的肩膀在清晨的寒气中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打落泥潭、羽毛湿透、奄奄一息的雏鸟。在他周围,几个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内侍和宫女,如同惊弓之鸟,惊恐地望着我们这群突然闯入废墟、浑身散发着血腥与铁锈气息的不速之客。

风卷起一片焦黑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少年天子的脚边。他受惊般地一颤,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异常清秀,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下巴尖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大而空洞,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惊惧、茫然,还有……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麻木。像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他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我们冰冷的铁甲、染尘的战靴,最后,才一点点地、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

我翻身下马。沉重的甲叶撞击,发出冰冷的铿锵。身后的五百铁骑,如同收到无声的号令,齐刷刷下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钢铁森林骤然落地。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片废墟。

我大步向前,靴子踏过破碎的琉璃瓦和不知名的骸骨,停在离他三步之遥的阶下。然后,屈膝,单腿重重跪地!膝盖砸在冰冷的碎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后的五百甲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轰然跪倒!盔缨低垂,刀剑触地!

我抬起头,迎着少年天子那双空洞而惊惶的眼睛,声音陡然拔高,洪亮而清晰,如同金铁交鸣,在这死寂的废墟上空轰然炸响,震得残垣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臣——曹操!救驾来迟!陛下——受惊了!”

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力量。少年天子刘协的身体猛地一缩,像是被这巨大的声响惊吓到。他那双深陷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那焦点,牢牢地钉在我低垂的头盔之上——确切地说,是钉在盔甲护颈边缘,那一片尚未完全凝固、呈现出暗褐色的、飞溅状的血迹上!

那血迹,像一条狰狞的毒蛇,盘踞在冰冷的玄甲之上,在初冬微弱的晨光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腥。刘协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受惊的猫!那麻木的、空洞的眼神瞬间被一种纯粹的、源自本能的恐惧所填满!他小小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抱着膝盖的手指死死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死死地盯着那片血迹,仿佛看到了昨夜被屠戮的村庄,看到了董卓西迁路上堆积如山的尸体,看到了所有深埋在他幼小心灵深处、足以摧毁一切的梦魇具象!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那双眼睛,映着那片刺目的暗红,映着我跪在阶下的身影,写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怖。

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破旧的天子车驾在精骑的严密护卫下,如同蜗牛般缓慢地向东挪动。车轮碾压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车帘紧闭,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也隔绝了车内死一般的沉寂。刘协蜷缩在车厢一角,裹着一条还算厚实的旧毯,脸色依旧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壁。自从离开雒阳废墟,他就再未开口说过一个字,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车驾旁,我的战马踏着沉稳的步子。典韦和许褚一左一右,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官道两侧枯黄的原野。气氛沉闷而压抑。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策马狂奔而来,在许褚警惕的目光中勒住缰绳。他翻身下马,顾不上行礼,双手恭敬地呈上一枚细小的竹管,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隐秘的紧张:“主公!雒阳急报!董承大人密信!”

董承?那个自诩汉室忠臣的国舅?

我接过竹管,指尖一捻,挑开密封的火漆,抽出里面卷得极细的素帛。目光迅速扫过上面一行行蝇头小字,字迹仓促而潦草,内容却字字惊心:国丈伏完,密结旧臣,串联禁中宿卫,欲趁迁都途中护卫松懈,于荥阳渡口设伏,行刺曹操,夺回天子!

一丝冰冷的、近乎玩味的笑意,缓缓爬上我的嘴角。伏完?那个在雒阳时就只会对着废墟哭泣的老朽?行刺?夺回天子?真是……天真得可笑。也忠诚得……碍眼。

我没有丝毫迟疑,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手腕一翻,将那卷素帛轻轻一抖,展平。然后,在信使惊愕的目光中,在典韦、许褚瞬间绷紧的注视下,我轻轻一夹马腹,靠近了那辆缓慢前行的天子车驾。用马鞭的尖端,轻轻挑开了厚重的车帘一角。

车厢内昏暗的光线涌出。刘协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惊动,茫然地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望过来。

“陛下,”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温和,脸上甚至还挂着方才那抹未散的、冰冷玩味的笑意,将手中的素帛递向车帘内,“雒阳董承,送来密信一封。言国丈伏完,忠贞体国,心系社稷,于危难之际,犹思为国分忧,实乃股肱之臣!此等忠义,陛下——”我刻意顿了顿,目光锁住刘协那双骤然睁大、写满惊疑和恐惧的眼睛,“——当厚赏之!”

素帛被递到了刘协微微颤抖的手中。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一眼,他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死人般灰败!握着素帛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薄薄的丝帛几乎要被他捏碎!他猛地抬起头,惊恐万状地看向我,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濒死的鱼。那双眼睛里,刚刚聚起的一点点微弱生气,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彻底淹没。他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忠义”的表彰?这分明是催命的符咒!是赤裸裸的警告!是告诉他,他身边所有的人,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心!伏完……完了!

我收回目光,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轻轻放下了车帘,将那瞬间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恐惧重新隔绝在昏暗的车厢之内。脸上的笑容依旧冰冷。

“传令,”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冷,对着许褚,“荥阳渡口,无需停留,绕道而行。”

许昌。新落成的宫殿尚带着木料和油漆的刺鼻气味,巨大的梁柱撑起空旷的穹顶,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份刻意营造的煌煌威严之下,冰冷的空洞感。御案之上,一方四寸见方的玉玺静静摆放。螭龙纽,和田青玉质地,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内敛却又令人心悸的光泽。一角用黄金镶嵌修补,那是昔日王莽篡汉时,被摔出的裂痕。

指尖,缓缓拂过那冰凉的玉面。触感细腻如凝脂,却又沉甸甸的,仿佛凝聚了四百年的山河气运,也浸透了无数人的野心与鲜血。棱角坚硬而分明,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意。这就是传国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虫鸟篆字,在指腹下微微凸起,如同烙铁般滚烫。

“望主公,永为汉室之臣!”

一个清朗、平静,却又带着千钧之力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阶下响起。

我抬眼望去。

荀彧。他一身崭新的文官朝服,玉带博冠,身姿挺拔如松,立在丹墀之下。灯火将他清癯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像一道孤直的、沉默的碑影。他微微垂首,双手拱于胸前,保持着最标准的臣子之礼,目光却越过玉阶,越过那方冰冷的玉玺,直直地落在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澄澈,和一种……沉重的、不容回避的期待。那眼神,如同无形的枷锁,无声地缠绕上来。

永为汉室之臣?

呵。

我缓缓收回抚摩玉玺的手指,指腹上残留的冰凉触感,瞬间被掌心滚烫的血液所覆盖。目光扫过阶下那道孤直的影子,扫过他眼中那份沉重的期许,最终落回御案之上那方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青玉。烛火跳跃着,在玉玺光滑的表面上投下摇曳的光斑,也在我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点燃了两簇幽暗而冰冷的火焰。

大殿内死寂无声,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如同某种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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