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秋,蜀中,成都州牧府内那扇雕花木窗洞开,冷风裹挟着秋雨的气息阵阵涌入,吹得案几上油灯焰火摇曳不定,如同我此刻纷乱的心绪。刘璋坐于主位,面色在灯火映照下忽明忽暗,眼神里透出犹豫不决的茫然。我看着他,心头沉甸甸压着石块,深知今日一番话,已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主公,”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压抑的室内如石子投入深潭,“张松此去荆州,引刘备入川,名为拒张鲁,实为鸠占鹊巢!此乃开门揖盗,引虎自卫也!”
我环视众人,目光扫过那些或低头不语、或面露敷衍的同僚,一股悲愤直冲喉头:“刘备枭雄也,久有吞并之心!一旦入川,犹如蛟龙得水,猛虎归山,我蜀地膏腴,岂不为其所噬?彼时,主公宗庙何在?我等身家性命,又将托于何地?”
座中寂然,只闻窗外雨声淅沥。王累兄抬眼看我,那目光里交织着担忧与无声的认同。刘璋终于开口,声音却飘忽无力:“公衡所虑……亦是有理。然张永年素称忠信,其言刘备仁德,必不负我。况张鲁在北,虎视眈眈,若无强援……”
“主公!”我抢前一步,几乎要跪倒,“张鲁癣疥之疾,刘备方为腹心大患!宁饮蜀中浊酒,不尝荆州鸩毒!望主公速斩张松,紧闭关隘,则蜀地可保无虞!若迟疑不决,祸在眼前!”我声音激越,回荡在空旷的厅堂里,如同绝望的呐喊撞上冰冷的墙壁,终归于沉寂。
刘璋沉默良久,最终只疲惫地挥了挥手:“此事……容后再议。公衡,你且退下吧。”
我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府邸,冰冷的秋雨打在脸上,激得我心头一片寒凉。王累兄默默跟出来,与我并肩而行,良久才喟然长叹:“公衡,你我之言,已尽矣!奈何主公……”他摇了摇头,后面的话,被淹没在成都深秋的潇潇雨声里。
我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只觉胸中块垒难消。那扇门,终究是打开了。后来消息传来,王累兄竟以死相谏,自城门倒悬而下,血溅当场!噩耗如刀,割裂心肺。我独坐府中,望着窗外沉沉暮色,仿佛看见王兄悬于城门之上,那悲愤的目光穿透风雨,直刺我心。他做到了一个臣子所能做的极致,以血为墨,写尽了绝望。而我黄权,又当何去何从?酒入愁肠,化作滚烫的泪,无声落下。这蜀中的秋夜,从未如此漫长而冰冷。
建安十九年,雒城城破的消息如惊雷炸响。我披挂整齐,立于残破的城垣之上,目之所及,尽是狼烟。城下,刘备的军阵如潮水般涌来,玄德旗号在风中猎猎作响,刺得人双目生疼。城头守军早已士气涣散,有人丢下了武器。
“将军!大势已去……”副将声音嘶哑,满面血污。
我紧握剑柄,骨节发白。王累兄悬尸城门的景象骤然闪过脑海,那凝固的悲愤灼痛了我的眼。此刻拔剑自刎,追随王兄而去,或许是最干净的了结?然而……我目光扫过身边这些疲惫、惊恐却依旧望着我的面孔。我若一死了之,他们又当如何?
“放下兵器……”这三个字艰难地从我齿缝中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铁锈般的腥味,重逾千斤。
降了。当那沉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雒城最后的烽烟与血色,我回望一眼,那曾经熟悉的城楼轮廓在暮霭中模糊不清。一股深沉的悲怆与无颜面对旧主的羞惭瞬间攫住了我,几乎令人窒息。我猛地摘下头盔,单膝跪倒在尘埃里,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土地上。泥土的气息混着血腥直冲鼻腔,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脚下的大地裂开一道缝隙,将我吞噬进去,永远埋葬这无尽的愧怍。
“公衡将军请起!”一个温和而有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刘备亲自下马,将我扶起。他的手温暖而坚定,目光里并无胜利者的倨傲,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审视。
“将军力谏刘季玉,忠义可昭日月。璋不能用贤,自取其祸,非将军之过。”他看着我,眼神深邃,“今日得将军,如鱼得水。备欲安蜀地,定天下,正需将军臂助!”
他的话语真诚,甚至带着几分敬重。我抬起头,对上那双久经风霜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心中那沉重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或许……天命真的在此?这乱世洪流中,我这一叶扁舟,是否能在新的港湾找到一丝安宁?我垂下眼,抱拳沉声道:“权……败军之将,蒙主公不弃,敢不效死?”
章武元年,秭归大营,江水在峡谷中奔流咆哮,声如闷雷。新帝刘备冕旒龙袍,立于高台之上,东望的眼神燃烧着复仇的烈焰。伐吴!这两个字如同战鼓,擂动在每一个汉军将士的胸膛。
我跪伏于御案之前,额头触地:“陛下!臣请为前部先锋,踏平江东,以雪关将军之仇!”
刘备扶起我,眼中血丝密布:“公衡,朕深知汝勇略。然……”他话锋一转,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之上,“汝当总督江北诸军!为朕扼守江岸,监视魏境!此任,关乎大军后路安危,非智勇兼备之臣不可托付!公衡,此重任,朕只信你!”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臂,那力道传递着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陛下……”我喉头哽咽。这是何等的信重!将整个大军的侧翼与退路交付于我!我黄权一介降臣,竟得如此倚仗!
“臣黄权,”我再次深深拜下,声音因激动而微颤,“肝脑涂地,必不负陛下所托!江北之土,寸步不失!但有黄权在,绝不容魏贼一兵一卒南窥我大军侧后!”
我立誓的声音在江风中激荡,仿佛要压过那奔腾的江水。那一刻,旧日刘璋帐下劝谏无门的屈辱与无奈,似乎被这沉甸甸的信任和使命冲刷殆尽。胸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守住江北,为陛下,为大汉!
八月,酷热难当。江北营寨依山而立,我日夜巡防,不敢有丝毫懈怠。探马如流水般穿梭,魏境方向,始终一片诡异的平静。这平静,却比战鼓更令人心悸。我登高远眺,对岸江南,隐约可见连绵的汉军营火,更远处,应是陛下主力与吴军对峙的所在。
“报——!”翌日清晨,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宁静。斥候滚鞍下马,脸色惨白如纸:“将军!江南……江南大火!连营……连营尽焚!”
“什么?!”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陛下……陛下大营遭吴军火攻!我军……我军大溃!败兵已退往白帝城方向!吴军舟师……已尽锁大江!”
斥侯的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我心上。连营尽焚?大溃?江路断绝?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刺入骨髓。
我冲出营帐,扑向江边高处。极目望去,只见江南天际,滚滚浓烟遮天蔽日,直冲霄汉,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狰狞的灰黑!曾经熟悉的汉军旗号,在那片烟尘之下,已全然不见踪影。宽阔的江面上,密布着悬挂“吴”字大旗的艨艟斗舰,帆樯如林,刀枪耀目,彻底封锁了南北水路!一艘艘吴军战船在江心巡弋,那耀武扬威的姿态,像无数把冰冷的锁,牢牢锁死了我北岸数万将士唯一的归途。
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退路已绝!我数万江北将士,前有曹魏虎视眈眈,后有大江天堑与东吴水师封锁,已然陷入绝地!陛下何在?生死未卜!我辜负了他的重托!更将这支精锐大军,带入了万劫不复的死地!
“将军!魏军!魏军动了!”身后又传来惊恐的呼喊。
我猛地回头,只见北面魏境方向,尘头大起!旌旗招展,甲胄森然,黑压压的魏军步骑,如同决堤的洪水,正漫山遍野向着我孤立无援的江北营寨汹涌扑来!铁蹄踏地的隆隆声,如同死神的鼓点,越来越近,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前有虎狼之魏,后是断绝之江。数万袍泽惊惶绝望的目光,尽数聚焦在我身上。我僵立在江岸高处,猎猎江风撕扯着战袍,江南的冲天黑烟与北方席卷而来的滚滚尘沙,如同两堵巨大的、不断逼近的死亡之墙,将我,将我们,死死地挤压在中间,动弹不得。
我缓缓闭上眼,王累兄悬尸城门的惨烈,刘璋颓然挥手的身影,陛下托付重任时信任的目光……无数画面在眼前急速闪过、破碎。手中紧握的剑柄冰冷彻骨,那曾立誓“寸步不失”的江北之土,此刻却成了无法逃脱的囚笼。报效无门,归路断绝,数万性命悬于一线……天地之大,竟无我黄权与麾下将士立锥存身之所?
良久,我睁开眼,望向北方那越来越近的魏军洪流,望向身边一张张年轻而恐惧、等待我决断的面孔。喉头滚动着铁锈般的苦涩,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到无法呼吸的叹息。
“传令……”我的声音嘶哑,仿佛不是自己的,“全军……卸甲……降魏。”
建兴元年春,洛阳的风,依旧带着北地特有的凛冽与粗粝,刮在脸上生疼。魏宫深似海,纵使身居高位,位列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这北方的风物人情,于我终究是异乡。案头摆放着来自蜀中的密报,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汉主刘备……已于白帝城……驾崩。”
笔从指间滑落,在绢帛上洇开一团浓墨。我怔怔地望着那团墨迹,如同望着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先帝……那个曾将全军退路托付于我,予我以莫大信任的陛下……竟真的……星陨白帝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心脏,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眼前骤然浮现出秭归江畔,陛下紧握我手臂,殷殷嘱托的情景。那信任的目光,那沉甸甸的托付……言犹在耳!而我……我未能护住他的侧翼,未能守住归路,更未能护他周全!最终竟……身陷敌国!
“公衡……”一声轻唤将我从无边的痛悔中惊醒。是同僚,端着酒盏,脸上带着刻意的轻松,“今日无事,何妨共饮一杯?”
我猛地起身,撞得案几摇晃,酒水泼洒而出。那刺鼻的酒气此刻闻来,竟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
“饮?”我声音发颤,带着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凄厉,“我主……我主新丧!尸骨未寒!我黄权……我黄权……”剧烈的哽咽堵住了喉咙,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那无法言说的痛悔、辜负、以及身为降臣却闻故主之丧的滔天悲恸,如同无数只利爪,在胸腔内疯狂撕扯!
我踉跄着冲出府邸,一路狂奔。凛冽的北风如刀割面,却吹不散心头的灼热与窒息。一直奔到洛水之畔,冰冷的河水无声流淌。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河岸乱石之上。浑浊的河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也倒映着我扭曲痛苦的脸。
“陛下——!”一声悲嚎终于冲破喉咙,撕裂了洛水畔的寂静,如同孤狼的哀鸣,在空旷的河岸上凄厉回荡,又被无情的北风迅速卷走,不留一丝痕迹。
我面朝西南,那是白帝城的方向,那是蜀地的方向,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粗砺的砂石上,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冰凉的河水没过膝盖,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臣黄权……无能!负陛下重托……陷陛下于绝境……万死……难赎其罪!”我对着那渺不可及的西南天际,泣血而诉,字字椎心,“今日……竟……竟闻此噩耗……身在敌国……不能奔丧……不能守陵……不能……执绋送陛下最后一程……”
冰冷的洛水拍打着岸石,呜咽着流向远方。我跪在异乡的寒水里,对着故国方向,长久地伏拜不起。泪水混着额头的血水,滴落在浑浊的河水中,转瞬即逝。北风呼啸而过,卷起枯叶尘土,漫天飞扬。天地苍茫,四顾萧索,唯余一个降将孤臣,在异乡的河岸上,被无边的悲凉与悔恨彻底吞没,形影相吊。
大江的涛声依旧在梦里轰鸣,惊醒时,唯有北方寒夜的风,穿过魏宫高阔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如泣如诉。案头烛火摇曳,映照着壁上冰冷的甲胄,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这影子覆盖着我,也覆盖着案几上那份关于蜀地零星消息的简牍。
我推开窗,凛冽的朔风扑面而来。洛阳城在脚下沉睡,万家灯火如同疏落的星辰。极目远眺,视线越过重重屋脊,投向那被无尽黑暗吞噬的西南方向。那里,是白帝孤城,是永安宫阙,是先帝龙驭宾天之地,亦是王累兄血染城门的故土。
两代主公,一腔孤忠,半生辗转。刘季玉的优柔终成阶下囚,玄德公的信任换得我羁縻北国。纵有开府仪同之尊,于这魏宫华堂之上,我黄权何尝不是无根飘萍?每一次朝会,每一次见那曹氏天子,那觐见的玉笏握在手中,都沉重得如同当年江岸绝望时握住的剑柄。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我收回目光,指尖拂过案上冰凉的简牍,那上面蜀地的墨痕,如同隔世云烟。最终,唯有一声长叹,融入这北国清冷的夜气之中,散于无形。此生辗转,终陷北庭,吾终为降虏矣——这念头沉沉落下,砸在心底最深处,再无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