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秋,河内郡署内,灯火摇曳。我案前堆着张杨部将杨丑的告急文书,字迹潦草如濒死挣扎的爪痕:“将军!粮草将尽,王师疲惫,流民塞途如蚁聚……”窗外,风吹过空荡荡的谷仓,发出呜咽般的回响。张杨踱步如困兽,铠甲碰撞的声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公仁,”他忽然停步,目光灼灼,“曹兖州遣使送粮,意欲借道河内迎天子东归。杨丑等皆言此举恐引狼入室,你以为如何?”
我缓缓合上文卷,指尖感受着竹简的凉意:“将军,今海内崩裂,天子蒙尘于雒阳废墟,形同乞丐。曹公此举,名正言顺。昭闻曹兖州有雄才,明公何不结此强援?”
“然则……”张杨眉间阴云未散。
我起身,袍袖拂过案上蒙尘的汉室印绶,声音压低:“将军试想,李傕、郭汜之流,豺狼也。倘天子再落其手,河内岂得安枕?助曹公迎驾,既全臣节,亦固根本。”我目光扫过他犹豫的脸——此际乱世如激流,一篙失点,全舟倾覆。
车驾终于抵达许都。新筑的宫室虽难比旧日雒阳,却已能遮蔽风雨。我随班立于朝堂,看着御座上少年天子刘协形容尚带颠沛之色,而阶下曹操玄甲未除,气度沉凝如山。
退朝后,曹操于尚书台召见。烛光下,他目光如电:“公仁河内之谋,深契吾心。今朝廷初安,百废待兴,卿以为当务之急何在?”
我袖中指尖微凉,面上却恭谨如常:“明公,天子新迁,名器未定。当速定朝仪,明君臣之分。”我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杨奉、韩暹尚拥兵梁县,名为扈从,实怀异志。明公宜早图之。”
曹操眼中锐光一闪,抚掌而笑:“公仁洞若观火!杨奉匹夫,岂足为虑?卿可代我修书一封,虚与委蛇,以安其心。”
那夜我秉烛作书,墨迹淋漓如血:“……奉等护驾之功,曹公未尝或忘。今许都新立,尤赖将军为外援……”信使马蹄踏碎星光远去时,我独立阶前,秋风灌满袍袖——此等纵横之术,昔日在汉家朝堂上,我董昭何曾想过要沾染?
建安四年春,许田围猎。旌旗蔽日,甲胄生辉。天子策马引弓,一箭射中奔鹿。群臣山呼万岁之声未落,曹操已纵马驰出,金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竟将天子射中之鹿再次贯穿!
满场死寂。我眼角余光瞥见御座旁,刘协捏着雕弓的手指关节瞬间惨白。关羽卧蚕眉倒竖,手按青龙偃月刀柄,那凛然杀气激得我脊背寒毛倒竖。刘备急以目止之,衣袖拂过,似要拂去这弥天惊雷。
归途銮驾中,我侍奉在侧。少年天子忽以袖掩面,肩头微颤。许久,他放下衣袖,眼中再无泪痕,只剩一片枯井般的死寂:“董卿,今日之鹿,可射得痛快?”
我垂首,冠冕的垂旒在眼前摇晃如帘:“陛下……曹司空护驾有功,偶失臣礼,想是无心之失。”话音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虚伪。车帷外许都城郭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显狰狞,像一只盘踞的巨兽。
建安五年春夜,宫灯昏暗。伏完悄然入我府邸,袖中一物微露玄色丝绦。
“董尚书,”他声音压得极低,眼中燃着孤注一掷的火,“此乃天子血诏!曹贼欺君罔上,人神共愤!公世代汉臣……”他颤抖着展开素绢,淋漓字迹在烛下如泣血,“……卿等当戮力同心,诛此国贼!”
我凝视着那绢上“朕泣血书此”几字,指尖冰凉。许都内外,甲士皆姓曹;宫阙上下,眼线密如蛛网。伏完期待的目光如火灼烧,我终缓缓闭目:“国丈……此诏一出,恐玉石俱焚。”
他眼中火焰霎时熄灭,化为灰烬般的绝望。收诏入匣的刹那,铜锁“咔哒”轻响,似在我心头落下一道永久的栓。窗外巡夜曹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如催命的更鼓。
***
建安二十一年冬,魏王宫新成。我立于阶下,仰视曹操冕旒巍巍。群臣贺表如雪片纷飞,我的奏章亦在其中:“……魏王德迈周、召,功超桓、文,宜进爵大国,锡以九锡……”
礼乐大作时,我随众跪拜。抬眼间,恍惚见二十年前河内官署里那个抚摩汉室印绶的年轻郎官身影,正隔着岁月烟尘与我对视。冠冕垂旒在额前轻响,其声铮然——昔年我眼中所见是汉家冠冕的残光,而今这垂旒碰撞之音,已是新朝雅乐的前奏了。
阶陛漫长如一生跋涉,每一步都踏碎过往光影。当我终于拜伏于丹墀之下,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时,那凉意直透肺腑——这半生周旋于倾颓的汉室宫阙与崛起的魏土之间,我渡过了乱流,却也亲手将旧日的冠冕沉入了时光的深渊。
衣襟上金线绣的云纹在灯火下明明灭灭,如同那些被暗室锁起的往事。新王的冕旒垂下十二道玉藻,光影交错中,恍惚映出当年雒阳残阳里,少年天子被西凉兵推搡着踉跄前行的单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