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朗初为会稽太守,自认经学传家、忠义无双。
孙策渡江时,我笑其黄口小儿,却在城破时狼狈北逃。
曹丞相收留我,许我高官厚禄,我替魏室劝进称帝,自觉功在千秋。
祁山阵前,我皓首匹夫立于军前,欲以三寸之舌说降诸葛。
“诸葛村夫!可认得大魏司徒……”
话音未落,那羽扇纶巾的身影骤然打断:“我原以为你身为汉朝老臣……”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我浑身冰凉,喉头腥甜上涌,在震天鼓声中坠马而亡。
闭眼前,终于看清自己青史之上的真正名姓。
会稽城的日头毒辣得能将人烤化,城头那面“汉”字大旗也蔫蔫地垂着,一丝风也无。我身着太守的玄色官服,指尖拂过城垛上滚烫的砖石,眺望着城外远处蜿蜒如蛇的钱塘江水。身后随侍的掾吏低声禀报:“府君,细作探得,孙策那竖子,已领兵渡江了。”
一丝近乎轻蔑的冷笑,从我鼻子里哼了出来。孙策?不过是个仰仗父辈余荫的黄口孺子!我王朗,东海郯人,世代簪缨,师从太尉杨赐,承继的乃是煌煌经学正道,胸中自有安邦定国之策。这江东膏腴之地,岂是此等莽夫能觊觎的?我回身,对着身后肃立的郡中官吏和族中子弟,声音沉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诸君勿忧!孙策小儿,轻而无备,虽有项籍之勇,然匹夫之勇耳!我王朗坐镇此城,凭高城深池,仗朝廷威仪,定叫他有来无回!传令下去,各部谨守城池,敢有懈怠者,军法从事!”
命令掷地有声,城头士卒的腰杆似乎也挺直了几分。我心中笃定,这江东的基业,必在我王氏手中,如磐石般稳固。
然而,那孙策小儿竟如燎原的野火!他的兵马来得太快,攻势也远比我想象的狂野凶悍。震天的喊杀声日夜不息,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会稽城。坚固的城墙在一次次猛烈的冲撞下簌簌发抖,滚木礌石砸下去,换来的是城下更疯狂的反扑。城头守军疲惫的眼神里,一天比一天多出恐惧。
那是一个血色弥漫的黄昏。夕阳的残光染红了半边天,也染红了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骸。城门方向猛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混杂着木石碎裂和兵刃入肉的可怕声音。
“报——!府君!北……北门破了!贼兵……贼兵杀进来了!”浑身浴血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扑到我跟前,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撕裂变调。
我心头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眼前瞬间发黑。怎么会?怎么可能?!我精心布置的防线……我赖以依仗的深沟高垒……竟被一个黄口小儿……城下的喧嚣声浪已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和叛军狂野的呼号。
“府君!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身旁的亲卫队长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声音嘶哑急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惶。
走?我堂堂会稽太守,经学名士,竟要……弃城而逃?!巨大的耻辱感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可那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如同催命的符咒。我猛地一跺脚,牙齿几乎咬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走!”
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大的耻辱。我脱去象征太守身份的官服,换上早已备下的粗布短褐,混杂在仓皇出逃的百姓和溃兵之中。昔日乘坐的华丽安车,此刻成了催命的靶子,只能舍弃。我伏在一匹驽马背上,在亲卫的死命护卫下,狼狈地冲过混乱的街巷。身后,会稽城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整个夜空,那是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在燃烧、在崩塌。马蹄声碎,尘土呛人,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命运在无情地鞭笞着我的脊梁。我不敢回头,更不敢去想那些未能带走的家眷子弟……孙策那匹夫!
北逃的路途,漫长而苦涩。如同丧家之犬,辗转流离。昔日的尊荣与威仪,在颠沛的风尘里被剥蚀殆尽。直到踏入许都的地界,看到那面在风中猎猎招展的“曹”字大旗,我那颗几乎被屈辱和绝望冻僵的心,才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丞相府邸,庄严肃穆。我匍匐在冰冷的石阶上,声音因激动和长途跋涉的疲惫而微微颤抖:“罪臣王朗,叩见明公!”
“景兴何罪之有?”一个沉稳浑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抬起头,只见曹丞相端坐案后,目光深邃如古井,并无丝毫轻视,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与宽和。“江东之事,孤已尽知。孙氏猖獗,非卿之过。起来说话。”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称我的字!他理解我的无奈!我强忍着几乎夺眶而出的酸涩,再次深深拜下:“朗……朗实无颜……”
“诶,”曹操抬手虚扶,语气不容置疑,“卿学究天人,乃当世大儒。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岂能令明珠蒙尘?先安心在许都住下,孤自有安排。”
不久,任命便下来了——谏议大夫。虽非显赫要职,却足以让我重拾士大夫的身份,在这乱世之中,重新寻得一处遮风避雨的屋檐。丞相的知遇之恩,如同甘霖,浇灌着我这颗几近枯萎的心。我王朗,终究没有沉沦。我重新穿起了体面的官袍,出入于许都的府衙与文会。每每见到丞相,他待我之礼遇,甚至超过许多追随他多年的旧部。这份恩情,我暗暗发誓,此生必当倾力以报。
岁月如流,许都的宫阙在无声中悄然易主。当曹丕世子一步步走上那至高之位时,我心中的浪潮翻涌不息。汉室倾颓,气数已尽,早已是天下共知的事实。而魏王丕,英睿神武,承继丞相基业,深孚众望,正是天命所归!
那日,太极殿前,百官云集。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我手持笏板,深吸一口气,排众而出,朗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
“臣王朗,昧死以奏!伏惟陛下,”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清晰而坚定,“汉室陵迟,行祚已尽。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今大魏承运,符瑞昭显,陛下膺期挺秀,圣德光被,实乃苍生之望,万民之幸!愿陛下顺天应人,早登大宝,以安社稷,以慰黎元!”
我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光滑的金砖,姿态虔诚无比。身后,是短暂的寂静,随即响起了更多附和劝进的声音,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那一刻,我胸膛中激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使命感与成就感。我王朗,终不负丞相厚恩,也在这改天换地的历史关头,为这新生的王朝,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青史之上,必有我浓墨重彩的一笔!
大魏黄初七年,深秋的风已带着刺骨的寒意。陇西祁山,连绵的军帐如同灰色的巨兽匍匐在苍茫大地上。我身着司徒的华贵朝服,外罩一件御寒的锦裘,站在中军大纛之下,望着对面蜀军连绵的营寨。丞相曹真端坐马上,面色凝重。此番蜀相诸葛亮亲率大军出祁山,来势汹汹,已连下我陇右三郡,朝野震动。
“蜀军连营数十里,士气正盛。司徒公,真欲明日与之决战,挫其锋芒!”曹真的声音带着武将特有的决断。
我捋了捋颌下花白的胡须,目光投向对面那面在风中招展的“汉”字大旗,心中蓦然升起一股豪气,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轻蔑。孔明啊孔明,你自比管仲乐毅,可终究不过一隅偏安之相,逆天而行!我王朗,身为大魏司徒,三朝元老,名动天下的大儒,岂能容你在此猖狂?若能凭这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他蜀军退兵,岂非不世奇功?既可解眼前兵凶战危,更能彰显我大魏德威,青史之上,定是绝妙佳话!
“大都督,”我转向曹真,声音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昂,“两军阵前,徒增杀戮,非上策也。明日决战,朗愿亲临阵前,以正理说之。管教那诸葛村夫,拱手而降,蜀兵不战自退!”
曹真眼中掠过一丝犹疑,但看着我须发皆白、神情自若的笃定模样,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司徒公德高望重,或可一试。只是……那孔明非是易与之辈,公须万分小心。”
翌日,天光微明。祁山五丈原前,两军对峙,战鼓沉沉,如同巨兽压抑的低吼。黑压压的兵甲反射着冰冷的寒光,长矛如林,旌旗蔽空。肃杀之气,几乎凝滞了空气。我拒绝了兵士的搀扶,催动坐骑,在数十名精锐虎卫的簇拥下,缓缓策马行至两军阵前开阔的空地中央。对面,蜀军阵门开处,一乘素色小车缓缓推出,车上端坐一人,羽扇纶巾,素袍鹤氅,神情淡然,正是诸葛亮。
秋风吹动我的白发和官袍,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鼓荡着为大魏建功立业的豪情,声音洪亮,刻意用上了当年在太学讲经时那种抑扬顿挫、足以穿透喧嚣的语调,遥遥指向那素车:
“诸葛村夫!可认得大魏司徒、兰陵侯王朗否?今幸得见,正欲有一言相告,汝可静听!”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战场上传出很远,清晰地压过了低沉的鼓声。对面车上的身影纹丝未动,只那握着羽扇的手,似乎极轻微地顿了一下。
然而,我酝酿已久、引经据典的开场白尚未出口,对面那淡然如水的声音,已如一道毫无征兆的霹雳,瞬间撕裂了战场短暂的寂静,带着一种穿透金石、直刺魂魄的冰冷力量,骤然响起:
“住口!无耻老贼!”那声音并不如何高亢,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我原以为你身为汉朝老臣,来到阵前,面对两军将士,必有高论!岂期——”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锋利,直指我内心最深处竭力掩埋的角落。汉朝老臣?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出此鄙言!”孔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席卷天地的怒涛,“我有一言,诸军静听!”他羽扇遥指,目光如电,仿佛穿透了数十丈的距离,死死钉在我的脸上:
“昔日桓、灵之世,汉统陵替,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黄巾之后,董卓、李傕、郭汜等接踵而起,劫持汉帝,残暴生灵!因之,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致狼心狗肺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头颅上!“朽木为官”……“禽兽食禄”……会稽城破那日仓皇北顾的狼狈……许都丞相府阶下请罪时的卑微……一幕幕不堪回首的景象,不受控制地在眼前疯狂闪回!我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马鞍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值此国难之际,”孔明的声音如同九天罡风,更加凌厉,“尔王朗又有何作为?!身为会稽太守,上不能安汉室黎庶,下不能守祖宗疆土!只会摇唇鼓舌,助曹为虐!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
“断脊之犬”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我最深的伤疤!会稽!又是会稽!那是我一生都无法洗刷的耻辱烙印!一股滚烫的腥甜猛地从胸腔涌上喉头,我强行咽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浑身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最后一句,孔明的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如同九霄龙吟,带着斩钉截铁的审判意味,轰然炸响在祁山原野之上!每一个音节都像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撞进我的脑海!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从我喉咙里挤出。眼前骤然一黑,无数金星狂乱地飞舞。那张羽扇纶巾、素袍鹤氅的身影,在剧烈晃动的视野里扭曲、放大,仿佛化作了昔日会稽城头的烈焰,化作了许都丞相府前冰冷的石阶,化作了太极殿上金碧辉煌的藻井……最终,定格为史官笔下那支蘸满浓墨、即将写下我名字的如椽巨笔!青史……我的名姓……原来竟是……
“厚颜……无……” 最后一个字,被喉头汹涌而上的滚烫彻底堵死。
天旋地转。身下那匹温顺的战马似乎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我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被那最后的审判之音彻底震碎,轻飘飘地脱离了马鞍。坚硬冰冷的大地,带着祁山深秋刺骨的寒意,猛地迎了上来。
耳畔,是震耳欲聋、如同山崩海啸般的蜀军战鼓声,轰隆轰隆,仿佛要碾碎天地间的一切。那鼓点,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在我迅速流失的意识上,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最后一丝光亮湮灭之前,我仿佛终于看清了,那史册之上,即将为我落下的、浓黑如漆、带着永恒嘲讽的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