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春,江南的雨丝带着初生的暖意,却也裹挟着挥之不去的寒意。我时任抚军中郎将,府中清冷,正埋首于竹简之间,忽闻门外脚步纷乱,侍从惶急奔入:“先生!主公……主公于城外狩猎,遇刺重伤!”
我心中猛地一沉,手中笔杆几乎跌落。孙伯符!那个如烈火般炽烈、如狂飙般席卷江东的年轻人?我疾步奔出,车马在泥泞中颠簸疾驰,终于赶到吴侯府邸。踏入内室,浓重的血腥气与药味混合着,沉沉压在心头。榻上那张曾意气风发、锐气逼人的年轻面庞,此刻苍白如纸,汗珠滚落,呼吸艰难而急促。
他勉力睁开眼,看到是我,黯淡的眸子里倏地燃起一丝微光,挣扎着要坐起。我急忙上前扶住他颤抖的手臂,那臂膀曾开疆拓土,此刻却虚弱得令人心碎。
“子布……子布……”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撕裂出来,“我命……不久矣……”他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力道惊人,仿佛要将最后的气力都注入其中,“江东基业……托付仲谋……他年少……诸事未谙……”他艰难地侧过头,目光灼灼地望向侍立榻边、泪流满面、年仅十八岁的孙权,“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言毕,他的手骤然一松,那曾紧握霸王枪、开疆拓土的手,带着未尽的热度,沉沉落于锦衾之上,再无声息。
我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殿内悲声四起,震耳欲聋。我抬头望向孙权那张泪痕狼藉、惊惶无措的年轻脸庞,一股沉甸甸的洪流瞬间注满胸腔,几乎令我窒息。江东,这无数将士血染之地,竟交予我手?先主遗命,字字千钧,砸落在心坎之上。我俯首,额头深深触地,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臣……张昭……谨遵遗命!必竭股肱之力,以报先主知遇之恩!”那一刻,江东六郡的千钧重担,与那少年肩上初生的重负,一并沉沉压在了我的肩头。
* * *
建安十三年深秋,长江浩荡,北风劲急,裹挟着浓烈的肃杀之气,仿佛预示着某种巨变。金陵城中,人心浮动,信使穿梭如织,驿马口鼻喷吐着白气,将北方曹操挥师南下、号称八十万大军欲饮马长江的急报,一次次砸在吴侯府邸的案头。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大殿之上,孙权高坐主位,面色凝重如铁。阶下群臣分立,争执之声几乎要掀翻殿顶。武将以程普、黄盖为首,怒发冲冠,声震屋瓦:“曹贼欺人太甚!我江东儿郎岂是畏死之辈?当决一死战!”热血激荡,殿宇为之震颤。而文臣一列,以我为首,众人皆面色沉郁。我深吸一口气,趋步上前,对着孙权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喧嚣:“主公明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兵锋正盛,势不可挡。长江天堑,或能暂阻其锋,然其水师已成,绝非虚张声势。江东所恃者,长江耳。今操得荆州,蒙冲斗舰,何止千艘?浮以沿江,水陆俱下,此为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况彼众我寡,强弱悬殊。”我抬起头,直视着孙权年轻却布满阴霾的眼睛,“战则江东危如累卵,生灵涂炭。为江东父老,为孙氏基业计,昭以为……当权且受降,徐图后计。此乃存续之道,非怯战也!”此言一出,文臣中多有附和低语者,而武将那边,一道道灼热如刀的目光瞬间刺在我身上,周瑜那锐利的眼神更是如鹰隼般紧紧锁定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冷冽。
然而,当诸葛亮舌战群儒,羽扇纶巾,侃侃而谈曹军之短;当周瑜星夜归来,剖明利害,力主联合刘备抗曹;当孙权最终拔出佩剑,奋力斫向面前奏案,厉声喝道“诸将吏敢复言迎操者,与此案同!”时,我默然垂首。殿外凛冽的北风穿堂而过,我袖中的手冰冷一片。我知道,我的谏言已成逆流。那夜,我枯坐府中,案头烛火摇曳不定,窗外寒风呜咽,如泣如诉。我仿佛听见了长江水拍岸的声音,更听见了烈火在江面燃烧的噼啪巨响,那冲天而起的火光映红了天际,也映照着我心中巨大的忧虑与挥之不去的阴霾——这把火,究竟是焚尽强敌的烈焰,还是引火烧身的劫数?
* * *
时光如江东之水,奔流不息。赤壁烈焰早已熄灭,荆州几度易手,刘备入主西川,曹操进位魏王。建安二十五年,曹丕代汉称帝。消息传来,建业城暗流汹涌。彼时我已是垂垂老者,须发尽白,然而心中那份对汉室正统的执念,却如磐石般未曾消磨。孙权召集群臣,议论纷纷,多言祥瑞已现,天命在吴,当顺应时势,进位称帝。
我再次立于朝堂之上,身躯已显佝偻,但声音依旧清晰:“昔者,桓、灵失道,天下崩离。先帝讨逆将军,扫清江东,虽有功业,究属汉臣。曹丕篡逆,乃天下公敌。主公宜效法齐桓、晋文,尊王攘夷,承高皇帝之业,延炎刘之祚。若自立称尊,岂非效尤逆贼?名不正,则言不顺!望主公三思!”我的话语在富丽堂皇的大殿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固执。孙权端坐其上,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淡淡说了一句:“张公之言,老成谋国,容孤思之。”然而殿中群臣的目光,或不解,或讥诮,或怜悯,如芒刺在背。
最终,黄龙元年,孙权还是在武昌登基称帝了。鼓乐喧天,旌旗蔽日,万民欢呼。我称病在家,未曾参与那场盛典。新帝登基,大宴群臣,唯独我的席位空置。使者一次次登门,宣召我入宫赴宴,我皆以病重推辞。府门外车马喧嚣,贺客盈门,独我静坐书斋,窗外春光正好,案头竹简泛着幽光,那上面刻着的,是古圣先贤关于礼法与君臣大义的教诲。我的固执,在举国欢腾的浪潮中,显得如此孤独而倔强。
* * *
又一年元日大朝,新岁初临,建业宫阙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肃穆。我依旧称病未朝。宫门深闭,府内一片寂静。忽闻门外车马喧阗,仪仗威严,竟是宫中的御辇亲临府邸!内侍恭敬传旨:“陛下亲临探病。”
我心中一震,慌忙起身更衣,欲至中门跪迎。刚行至庭院,只见孙权已大步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宫苑的寒气。他屏退左右,偌大的庭院只余我君臣二人。
“子布!”他声音洪亮,打破了沉寂,“何苦如此!昔日你我患难与共,先兄托付之重,言犹在耳。孤若有失,子布尽可面折廷争,为何拒不相见,使孤坐冷清朝堂?”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责备,几分无奈,更有一丝深藏的痛惜。
我望着眼前这位已非昔日少年的帝王,鬓边也已染霜华,心头百感交集,老泪难以抑制地涌上眼眶,躬身欲拜:“老臣……老臣实因愚忠固执,触忤天威,万死之罪……岂敢面君……”
他疾步上前,一把托住我的手臂,不让我拜下去:“子布!”那声音沉厚,带着不容抗拒的暖意,“孤岂是负义之人?若无子布当年辅佐孤于冲龄,夙夜匪懈,安定江东,何来今日?”他环顾庭院,目光落在我书斋的窗棂上,慨然道:“孤知子布之心,如明镜高悬,无非为汉室礼法,为孤之声名。此心可昭日月!”他紧紧握着我的臂膀,那力道带着熟悉的温度,“孤已命人备下暖舆。今日元日,君臣当共饮一杯!这江东的基业,孤的殿堂之上,不能没有张公的身影!”言罢,不由分说,亲手携扶着我,一步步走向门外那金碧辉煌的暖舆。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岁月风霜,依旧是当年那个在兄长灵前,需要我扶持的年轻主公。车驾缓缓驶向宫门,车帘外,建业城的街市喧嚣渐渐清晰,宫阙的飞檐在冬阳下闪耀着微光。我端坐车中,闭目感受着这颠簸的节奏,心中那块垒了多年的坚冰,在这迟来的暖意与君王不容置疑的执拗面前,终于开始无声地消融。
* *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案头青灯如豆,映照着堆积如山的简牍,墨香混合着陈年竹木的气息,在斗室中弥漫。我执笔的手枯瘦如枝,悬于简上,微微颤抖。史官之笔,重逾千钧。窗外,更漏声单调地滴答着,仿佛在丈量着所剩无几的时光。
这一生,始于孙伯符滚烫的托付,终于孙仲谋温厚的暖意相迎。我张昭,这一介北地流落江东的书生,竟在风云激荡的乱世中,与这江东孙氏一门羁绊如此之深。我恪守了“内事不决问张昭”的嘱托,殚精竭虑,保境安民,举贤任能,铺设了江东立国的基石。我亦固执于心中认定的正道,力主降曹,反对称帝,不惜触怒君王,以病躯对抗新朝的鼎沸人声。是耶?非耶?
笔锋终究落下,在竹简上刻下深深印记。史笔如刀,后世自有公论。或许,这江东的潮声,这宫阙的檐角风铃,连同那赤壁江面上仿佛从未熄灭的烈火轰鸣,都将化入这字里行间。功过?早已融入了这片我用一生心血浇灌、守护,亦曾为之忧惧、固执的土地。窗外,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长的更鼓,余音袅袅,穿破沉沉夜色,像是这片土地上古老而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