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坑高地,腐朽矿架投下的阴影如同凝固的铅水,将狭窄的岩石缝隙彻底吞没。缝隙内,莉迪亚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岩壁角落,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撕扯着灼痛的肺部,铅尘的腥气混合着尤里安身上浓烈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矿坑深处传来的沉重搏动——“咚…咚…咚…”——如同巨兽的心跳,每一次震荡都让岩壁簌簌落下铅灰色的尘埃,也让她摇摇欲坠的意识在冰冷的眩晕中沉浮。
缝隙入口,被尤里安以士兵尸体和塌落碎石构筑的简陋掩体,此刻成了隔绝生死的壁垒。外面,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沃罗宁粗重的喘息如同受伤的野兽,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被子弹打得一片狼藉、烟尘弥漫的入口,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虬结跳动。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血腥反击,对方展现出的冷酷、精准与对地形的利用,远超他的预估。这不是普通的亡命徒,这是淬炼于生死之间的战争机器。
“队长…怎么办?”身旁仅剩的几名士兵脸色惨白,握着步枪的手微微颤抖,目光惊恐地扫视着四周弥漫的、仿佛有生命的铅灰色雾气,更不时投向矿坑深处,那沉重的心跳如同催命的鼓槌,敲打着他们脆弱的神经。无形的铅剑,悬于所有人头顶。
尼古拉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浓重的铅腥味让他更加烦躁。强攻?缝隙狭窄,易守难攻,对方显然深谙此道,贸然冲进去只会成为活靶子,就像可怜的伊万。炸药?脚下的震颤和矿坑深处愈发狂躁的脉动,如同无形的警告——剧烈的爆炸震动,很可能成为点燃这个巨大“毒瘤”的最后一颗火星,所有人都要陪葬!瓦伦丁大人的命令是“不惜代价”,但这个代价…尼古拉看着手下士兵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第一次感到了冰冷的寒意。这寒意不仅来自矿坑,更来自权力的棋局——他们这些执行者,终究是棋盘上任人取舍的棋子。
“围死他们!”尼古拉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困兽般的决绝,“耗!耗干他们的血!耗干他们的气!里面没有水,没有食物,还有铅毒!那女的撑不了多久!等他们自己爬出来!”他猛地挥手,指挥士兵在掩体外围散开,占据有利射击位置,形成严密的交叉火力封锁。“眼睛都给我放亮点!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电台!再给我呼叫增援!把迫击炮班调上来!不炸塌这里,老子用炮把他们震死在里面!”
圣彼得堡,刑部大楼。烛火在巨大的帝国地图上投下摇曳的光晕,地图中央,覆盖圣彼得堡的黑色惊叹号旁,代表矿区的红圈如同滴血的伤口。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恐慌和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算计气息。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苏霍鲁科夫枯瘦的手指,正缓慢地在一份刚刚送达的加密电报上滑动。电报来自矿场,字迹在烛光下显得扭曲而冰冷:“…目标龟缩矿架缝隙…尼古拉强攻受阻…‘铅心’脉动加剧…污染扩散加速…请求指示…是否…启用‘震波’方案…”
“‘震波’…”苏霍鲁科夫低沉的嗓音如同砂纸摩擦,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他深陷的眼窝里,烛光跳跃,映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尼古拉…还是太急躁了。”他缓缓抬起眼,看向垂手侍立、脸色同样凝重的近卫军上校,“瓦伦丁大人要的,是‘钥匙’,而不是一个被震塌的矿坑和两具无法辨认的碎尸。‘铅心’一旦彻底失控,整个北方都将化为铅狱,那柄悬起的剑,落下来时,连握剑的人也会被反噬。”
上校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大人的意思是…放弃强攻?”
“不。”苏霍鲁科夫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电报上“污染扩散加速”的字样,“是…利用。”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巨大的黑色惊叹号,“奥列格的‘叛乱’,需要一场足够震撼、足够‘自然’的落幕。一场席卷全城、甚至整个北方的‘天灾’…多么完美的注脚。尼古拉的围困,正好为我们争取时间,让这‘天灾’…酝酿得更充分一些。”他的声音里没有温度,只有纯粹的权谋算计。“告诉尼古拉,他的任务是围困、消耗、等待。增援会给他,但‘震波’…不到最后关头,不准启用。重点,是保证‘钥匙’的…可用性。活人最好,实在不行…完整的尸体,也可以作为罗曼诺夫余孽勾结叛军、妄图释放灾祸的…铁证。”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另外,城里的‘清理’必须加快。所有知道‘铅心’内情、或与奥列格有深度牵连的军官、官员…名单上的所有人,必须在‘天灾’降临前…彻底消失。要让这场‘天灾’,成为埋葬奥列格派系和一切不稳定因素的…天然坟墓。”
“是,大人!”上校低头领命,背脊渗出冷汗。权力棋局上的冷酷,比矿坑的铅毒更令人窒息。
矿坑缝隙深处,绝对的黑暗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莉迪亚喘不过气。外面士兵移动、布防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俄语命令,如同绞索勒紧的声音。时间在浓重的铅腥味和沉重的心跳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带来更深的绝望和身体机能的衰减。肺部的灼痛加剧,眩晕感如同冰冷的潮汐,一次次试图将她拖入黑暗。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液的流动似乎都变得粘滞,带着一种不祥的沉重感。
“…钥匙…”她无意识地呢喃着这个词,冰晶般的瞳孔在黑暗中失焦。父亲书房里那盏老矿灯模糊的双头鹰徽…矿工枯骨绝望的眼神…“罗血引”如同烙印…这些破碎的意象在铅毒的侵蚀下不断翻腾。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摩擦声传入她的耳中!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来自紧贴在她身前的、尤里安的方向!
莉迪亚涣散的精神猛地一凛!她努力凝聚视线,在绝对的黑暗中,只能勉强感知到尤里安模糊的轮廓。他似乎…在动?动作极其轻微、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接着,她闻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血腥和铅腥的…气味?像是…某种矿物被摩擦时产生的、极其微弱的…焦糊味?
尤里安冰蓝的瞳孔在黑暗中如同两点凝聚的寒星,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限。他无视了右手伤口崩裂的剧痛和肺部铅尘带来的灼烧感,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左手的动作上。他正用那把沾满锈迹和血迹的矿工匕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刮擦着紧贴岩壁的一块深色、质地异常坚硬的矿石!匕首的刃口与矿石表面摩擦,发出几不可闻的“嚓…嚓…”声,偶尔迸溅出极其微弱的火星,转瞬即逝在浓重的铅尘中。
他的动作稳定、精准,如同最老练的钟表匠在修复精密的机芯。每一次刮擦都控制着角度和力度,确保不会产生足以引起外面敌人警觉的声响或光亮。他在做什么?莉迪亚心中充满疑惑,但一种莫名的、源自生存本能的东西,让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冰晶般的瞳孔紧紧追随着黑暗中那模糊动作的轮廓。
缝隙外,尼古拉焦躁的踱步声和士兵压抑的呼吸声,与矿坑深处那愈发狂躁沉重的心跳交织。围困与消耗的僵局仍在持续,但缝隙内,尤里安无声的动作,如同在凝固的铅块中,用最原始的工具,试图凿开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痕。铅谋角力,生死僵局,每一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时间、与对手、与那柄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进行着无声而致命的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