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沈之珩没有出门。
他推了应酬,对外则称自己抱病。
他难得丢了公务,靠在软枕上,捏着一枚黑棋盯着窗外出神。
窗下有一泓活水绕竹而过,水面浮着几片零落的竹叶,跌跌撞撞间随波轻转。
案上搁着一盏清茶,茶烟袅袅,与竹间浮动的清气交融,又被一阵穿林风轻轻吹散。
归舟进门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公子白衣胜雪,长发蜿蜒在腿边,他手中执棋,心中有棋,然而面前的棋盘上,却是一片狼藉。
那封薛晗的来信被他随手丢在案上,似完全没有要拆开来看的意思。
归舟没有出声,悄悄走进室内,不动声色地换了香炉里的香。
从肃州回来后,公子的身体在白日会好一些,晚间则会虚弱许多。
昨晚归舟起夜,发现沈之珩开始咳嗽,咳嗽到最后唇边竟然出现了血丝。
归舟吓得不轻,连忙唤来红药,红药拿出雪芝丸让他服下,这才有了好转。
归舟担忧地问红药,若是没有雪芝丸或者找不到解药会怎么样?
红药看了他一眼,许久后才道:没有办法,待到油尽灯枯的那一日,世上就不会有公子这个人了。
归舟想到这里,心中就绞痛的难受,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沈之珩听见动静,眸色淡淡地看向他,“哭什么?”
归舟不语,只静静做着手中的事,不敢再出一声。
沈之珩怎会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昨晚之事又把他吓到了。
当年他带着燕昭流亡时没有将她交出去换解药,如今更不会这样做。
若他真的死了,她也许会开心的,她可以嫁人,可以摆脱他的束缚。
但在此之前,他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接受她喜欢上别人。
沈之珩站起来,走到书架前,扭开暗格,从暗格中拿起了一样东西。
是一柄精致的小弓。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檀木弓身,那处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缠着金丝的弓弦仍泛着淡淡的光泽。
这柄弓已被他寻技艺高超的大师改造过了。
通体流畅如新月,弦更韧,以天蚕丝为骨,混入西域金线,再浸透苗疆秘制的树胶,细如发丝却能承百斤之力。
最精巧的是弓弰处暗藏的机关。
轻轻旋开那颗宝石,内里竟藏着三枚银针,细若牛毛,淬过麻药。
弓臂中空,可容十二支特制短箭,箭簇以精钢打造,形如兰蕊,尾羽染作妃色。
若遇危险,这柄小弓便可藏在衣袖内,轻按特制机括,便可如流星般射出。
他指尖在弓柄极隐秘处停顿了一下。
那里歪歪扭扭刻着“昭”字,笔画稚嫩得像是被小猫挠出来的痕迹。
当年那个扯着他衣角的小丫头,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唤他“哥哥”时的娇憨,竟成了他心底最隐秘的贪恋。
他忽然想起那日,他走入书房中时,看到云鸾正在把玩这张小弓。
这弓,他忘记收起来了,却被她看见。
他站在外面看着她,看她的手指细细抚摸过小弓。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云鸾与燕昭的影子重合了。
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想,如果她真的是昭昭——他有些期盼,甚至还有些害怕,他不敢想她身份暴露后的后果。
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更别提保护她。
他正出神地想着,忽见她手指被割破了,下意识就走了进去。
“大哥哥……”她声音软软地唤他,“我,我不是故意要碰它,我只是……”
“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他的手指在袖中紧紧攥拳,在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之前,你不可以是昭昭。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出这句话。
她委屈的眼中含泪,向他行了一礼就走了出去。
那日下午,他独自在书房中发了一下午的呆,连课业都未完成。
晚间祖父检查他的功课的时候,自然也挨了训斥。
他又想起了那只被他吃到肚子里的雪兔——在他还未彻底强大之前,不可以有软肋。
一连几日,她都不曾踏足照玉轩,他知道,他把她吓到了。
于是,他画了图纸,照着那柄小弓的模样又制了一张弓,唤她来照玉轩,问她想不想学射箭。
她先是愣住,继而点头。
她学的很快,简直不像个新手,那弓拿在手中,她就知道该如何拉弓,那箭搭在弓上,她就知道该如何射出去,只是,准头有些差罢了。
他想起更早些的时候,她的两个嬷嬷还没冻死在雁门关时,她吃过饭,便会跑到外面的空地上用这把小弓练习射箭。
她力气不够,技巧也差,总也射不准。
他当时虽看不到,却总能听见她唉声叹气——每当她发出“哎呀”的声音时,他就知道,她又没射中。
有一次,她没射中,正没处撒火,扭头便瞧见他嘴角不经意露出来的微笑,她以为那是嘲笑,立刻火冒三丈。
“你站在那,也可以跑,我朝你射出三箭,你若是能躲开,我就原谅你。”
她的嬷嬷听了后有些担心,“小主子,您这箭准倒罢了,若是不准,岂不是会要了人家的命?”
“我不管,他是我救下来的,以后他就是我的奴隶,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她气呼呼的声音传来。
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故而,他很轻松地就躲过了那三箭。
她当即丢下弓箭朝他跑来,软嫩的手指摸上他的双眼,自言自语道:“眼睛也没好呀,怎么就躲过了呢?”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开始缠着他,要他教自己如何躲避箭矢。
对她来说,练了许久的射箭都射不中,倒不如学学怎么躲箭。
他将方法告诉她,她学会了,对他的称呼便也从“喂”变成了“哥哥”。
命运真的很奇妙。
当时的他心中认定云鸾就是燕昭,他也乐意给她所有的庇护和所有的疼爱,那段时间,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他每日都同云鸾在一起,教她射箭,教她读书写字,他也成了她真正的“哥哥”。
即便她利用他报复沈家,他也不曾怨恨过她。
他难过的只是,她对他的抛弃。
沈之珩睁开眼睛,摩挲了一下那张弓,找了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将那弓装了进去。
想了想,还是从抽屉里取出母亲的那枚玉佩轻轻放了进去。
正要离开时,目光又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封信上。
他看了半晌,终于拿出那枚玉佩,将薛晗的信放了进去,盖上盖子,对候在门外的归舟道:“随我去一趟镜园。”
然而等他换好衣裳,正准备出门时,却瞧见她站在院外的水榭回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