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逝,在这座正在从万古沉眠中“苏醒”的、充满了未知与致命危险的冰封神殿中,变得模糊、扭曲,而又无比的……煎熬。
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的、浸泡在冰水中的生锈指针,在人心脏的表面,留下缓慢而又深刻的划痕。
在那些由数根擎天巨柱般的冰晶簇拥形成的、相对安全的临时掩体之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由人类的鲜血、怪物的体液、雪狼部落特有的草药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悸的紧张气息所混合而成的复杂味道。
雪狼部落的首领巴图,这位如同冰原山脉般坚毅的男人,此刻正疲惫地靠坐在一根粗壮无比的冰柱壁上。他那张饱经风霜的、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上,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凝重。他的胸前那件由多层冰原猛兽皮革制成的、本应坚不可摧的精良胸甲上,赫然有一道从左肩一直斜划到右腹的、深可见骨的恐怖爪痕。那是之前被艾萨克偷袭时,被“冰封王座的禁卫”所留下的杰作。伤口虽然已经被他用族中代代相传的、能够止血生肌的特制伤药草草处理过,但每一次深呼吸,依旧会带来一阵钻心般的、仿佛连灵魂都要被撕裂的剧烈疼痛。
他身后的几名幸存的族人,状况也同样糟糕到了极点。他们或坐或躺,默默地、用颤抖的手,处理着自己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眼神之中,却交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但同样致命的恐惧——他们一刻也不敢离开对那片被无尽黑暗所笼罩的、不断传来诡异能量波动与沉闷巨响的神殿深处的警惕,同时,也要分出大半心神,去监视另一侧,那个由艾萨克和他麾下那群疯子所构筑的、闪烁着冰冷杀戮光芒的、对他们而言同样致命的死亡阵地。
然而,在这片由彻骨的伤痛、无尽的警惕以及濒临崩溃的绝望所共同构成的压抑氛围之中,却有一个人,仿佛完全屏蔽了外界所有的、足以将钢铁意志都碾碎的危险与喧嚣。
她的整个世界,仿佛被无限地缩小,只剩下她眼前那个双目紧闭、陷入无边沉眠的、面色惨白如纸的年轻人。
是莫黎。
她那娇小的身体,正以一种近乎于祈祷的姿势,半跪在冰冷刺骨的、坚硬的地面上。那件早已被猩红的鲜血和爆炸的污垢染得完全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高科技战斗服,此刻正紧紧地、冰冷地贴在她身上,无情地勾勒出她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消瘦、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身体轮廓。
在她光洁的右边肩膀上,那道被叶络异变后的、如同钢鞭般的“海德拉之尾”所扫出的、狰狞可怖的伤口,仅仅是被一块从她自己衣摆上撕下来的、还算干净的布条,草草地、近乎于敷衍地包扎了一下。殷红的、带着她生命温度的血迹,依旧在缓慢地、固执地、坚定不移地向外渗透,在洁白的布条之上,肆意地绽放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如同死亡之花般的凄美图案。
她自己的脸色,甚至比躺在她怀里的叶络还要苍白,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近乎于透明的惨白。她的嘴唇,因为极度的寒冷与深入骨髓的虚弱,而微微发紫,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会粗暴地牵动她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让她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的尖锐剧痛。
但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这些足以让壮汉都哀嚎不止的痛苦。
或者说,她已经用她那几乎要燃烧殆尽的意志力,将这些肉体上的痛苦,强行地、彻底地,屏蔽在了自己的感知之外。
她所有的注意力,她所有的意志力,她所有的、汹涌澎湃却又无处倾诉的情感,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了那个正安静地、毫无生息地枕在她腿上的、昏迷不醒的叶络身上。
她缓缓地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沾满了彼此的血污与冰冷冰屑的、同样在微微颤抖的左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仿佛生怕惊扰了世间最安详的沉眠,为叶络擦去额头上因为灵魂深处的痛苦而不断渗出的、冰冷的汗珠。
她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那样的专注,那样的……虔诚。
仿佛她正在对待的,不是一个刚刚还在大杀四方的恐怖存在,而是一件全世界最珍贵的、流传了亿万年的、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宝。
“叶络……叶络……你醒醒……求求你,快醒醒啊……”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虚弱、干渴与难以抑制的焦急,变得沙哑而又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祈求。她不敢大声地呼喊,生怕会惊动了不远处那些如同毒蛇般虎视眈眈的敌人,只能用这种近乎于呢喃的、带着浓重哭腔的、最卑微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轻声地、固执地呼唤着。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枕在她腿上的那个身体,是那样的冰冷,那样的虚弱。
他的呼吸,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胸膛的起伏,都相隔了漫长得令人心慌的时间,那感觉,就好像一簇在狂风暴雪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熄灭的……风中残烛。
这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他即将死去”的感觉,让她那颗本就因为恐惧和担忧而悬在半空中的心,一点一点地、无可挽回地,被名为“绝望”的、最冰冷、最黑暗的海水,所彻底淹没。
她害怕。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比当初在黑街被无数混混围堵时要害怕;比在新都“蜂巢”外,独自面对“拾荒者”的围剿时要害怕;甚至比刚才,被那恐怖的“净化者”小队逼入绝境,眼看就要死在艾萨克手中时,还要害怕一万倍!
她害怕这个为了替她挡下致命一击、这个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如神明般降临在她面前的少年,会就此一睡不醒,会永远地、无声无息地,离开她,离开这个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的世界。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的心脏,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由寒冰构成的巨手,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攥住,然后,一点一点地收紧,再收紧……痛到无法呼吸,痛到灵魂都在战栗。
“你不能有事……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你说过你会保护我的……你这个……大骗子……”
晶莹的、滚烫的泪珠,终于无法再被她那脆弱的意志力所抑制,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从她那双早已因为哭泣而红肿不堪的眼眶中,汹涌地滚落。
泪珠滴落在叶络那冰冷而苍白的脸颊上,带着她那份滚烫的、绝望的爱意,然后,又在瞬间,被这片无情空间的极寒,所冻结成了细小的、晶莹剔透的、反射着悲伤光芒的……冰珠。
“莫黎家的丫头……”
一旁的巴图,看着她那副悲痛欲绝、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崩塌了的模样,心中涌起了一阵深深的不忍。他用自己那粗粝的、却又尽可能放得温和的声音,艰难地劝说道:“你别太……他……他刚才消耗太大了,只是……只是太累了,睡着了而已,一定会醒过来的。你自己的伤也很重,再这样流血下去,你会先撑不住的。”
莫黎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的世界里,也早已听不进任何其他人的声音。
她只是固执地、偏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诵读着唯一的经文,重复着那个早已刻进她灵魂深处的名字,重复着那些充满了祈求、哽咽与无助的话语。
她用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因为失血而变得冰冷的体温,徒劳地,试图去温暖那个如同冰块般的身体;她用自己那即将燃烧殆尽的、微弱的意志之火,绝望地,试图去唤醒那个正在无边黑暗中沉沦的、孤独的灵魂。
她知道,叶络是为了救她,才会在最后关头,不惜一切代价地引爆了体内那股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恐怖的血脉力量,才变成了那副六亲不认的、可怕的恶魔模样。
她也知道,叶络是为了从那副可怕的、会伤害到她的模样中挣脱出来,才与那股狂暴的意志进行着惨烈无比的对抗,才最终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包括生命力在内的力量。
这一切的一切,追根溯源,都是因她而起。
这份沉重如山的、足以将她彻底压垮的愧疚与自责,与那份早已在她与他无数次并肩作战、生死相依之中,悄然滋生、并且早已深入骨髓的担忧与爱恋,在这一刻,疯狂地交织、碰撞、融合在一起,最终,化作了一股无比强大、也无比纯粹的、名为“守护”的信念。
她要守着他。
哪怕耗尽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最后一滴血液,她也要守在这里,直到他再次睁开那双她所熟悉的、清澈而又坚定的眼睛。
她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那个因为遗蜕受损而变得不太稳定的储物空间中,取出了一小瓶晶莹剔透的、散发着柔和生命光晕的、能够快速恢复体力和治疗创伤的高级治疗药剂。
这是在他们出发执行这次九死一生的任务之前,叶络硬塞给她的,以备不时之需的、最顶级的保命物资。当时她还笑着说他太过小题大做,没想到,却真的成了最后的希望。
她看着这瓶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光的、小小的药剂,犹豫了片刻。理智告诉她,她自己也身受重伤,急需这瓶药剂来稳住伤势,恢复体力,否则,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她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甚至死亡。
但是,她仅仅只犹豫了不到半秒钟。
然后,她便做出了一个,在任何人看来都无比愚蠢,却又无比决绝的决定。
她没有将这瓶能够救自己一命的药剂,哪怕是分出一滴,用在自己身上。
她小心地、用颤抖的手,拧开了那小小的瓶盖。然后,她低下头,将自己那被鲜血染红的、冰冷的嘴唇,轻轻地、温柔地,凑到了叶络那同样冰冷而苍白的嘴唇边。
她的动作,带着一丝少女独有的、面对心上人时的、无法掩饰的羞涩,却又夹杂着无尽的悲伤与决绝。
她将一小口珍贵的药剂含在自己口中,然后,用这种最原始、也是最直接的、充满了奉献与牺牲意味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将那带着她体温的、充满了生命能量与她无尽祈愿的药液,缓缓地、温柔地,渡入到叶络的口中。
这是一个充满了少女羞涩与无尽悲伤的吻。
一个以生命与守护为名的、在这片冰冷的、充满了死亡与绝望的修罗场废墟之中,悄然绽放出的、最卑微,却又最伟大的……守护之吻。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也彻底耗尽了自己身体里最后一丝宝贵的力气。她无力地、虚弱地靠在了叶络的身边,但那只紧紧握着他的、冰冷的左手,却从未有过片刻的、哪怕是最轻微的松开。
她就那样,用自己这具残破的、虚弱的、几乎要散架的身体,为他,也为自己,筑起了一道最脆弱,却又最坚固的……生命防线。
在这片神魔乱舞的、冰冷的、随时可能彻底崩塌的修罗场上,她的这份守护,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微不足道,就像是狂风暴雪中的一粒微尘,黑暗宇宙中的一缕星光。
但对那个正在无边的、冰冷的黑暗中,独自挣扎、即将被彻底吞噬的灵魂来说,这份来自外界的、充满了温暖、担忧与无尽爱意的呼唤,这份通过唇齿相依所传递过来的、最纯粹的生命能量,或许,就是那根能将他从万丈深渊的边缘,重新拉回人间的……唯一的、最后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