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略显破旧的教室内,十四岁的江念晨,正困悠悠听着讲台上老学究讲着什么原始人,窗外的知了给困意又加了一些催眠剂,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江念晨,出去一下。”
吴老头猛地一声大喊,全班都精神了,念晨吓得一激灵,瞌睡虫全跑了。
“江念晨,叫你呢,赶紧出去。”
老学究又重复了一遍,念晨才缓过神来,不情愿站起身,嘴里小声嘟囔道:
“至于吗?又没真睡着,出去就出去。”
想着下课又得去办公室,听他千篇一律的念经,念晨头都大了。
“你妈妈多不容易,抚养你们姐妹俩,你得争气;真是奇怪了,都是一个妈妈生的,姐妹俩简直天壤之别;你爸爸失踪有八年了吧……”
每逢这时候,她就不明白,自己只不过上课坐不住,搞点小动作,或者太困,小憩一下,和“争气”有啥关系,到底争气是什么玩意!
也许姐姐每次拿回去的奖状,就是争气,她搞不懂。
再说了,同桌也趴着呢!为什么每次被抓的总是自己,哼!一定是这小老头在打击报复。
如果真是这样,他这心胸是不是忒小了点,那点小事,至于吗?
想起那事,念晨仍止不住想笑。前段时间,看着老头在前面摇头晃脑念着古文: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吴老头越念越投入,念晨是越听越困,为了避免挨棍子,她赶紧抬起头,猛地和吴老头那凶狠的眼神对上了,吓得她赶紧转移视线。
吴老头的眼神是在老花镜滑下的一瞬间扫过,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全班无一幸免。说起他脸上那一只腿的老花镜,还大有来历。据说是老头去茅厕,一脚踩空,掉到了粪坑里,多亏是冬天,肮脏物都冻上了,只把眼镜摔断了一只腿。他很会过日子,舍不得花钱去换,就把没腿的那边,用一根红毛线拴住,然后打个圈,套在耳朵上。别说,眼镜还多了一个功能,随着头一低一抬,眼镜在鼻梁上一上一下,下去的时候,眼睛扫射全班,维持纪律,上来的时候,眼睛盯着课本,一举两得。
盯着盯着,调皮的念晨手又痒了,偷偷拿起铅笔,发挥了高超的想象力,在白纸上刷刷刷,一幅吴老头蹲在两个石头上拉便便的画面就出来了。正在考虑画第二集摔倒画面,一只大手突然出现在眼前。
念晨暗叫不好,急忙收手,无奈为时已晚,又一次被请进了办公室。同办公室的老师看到此画,都忍不住笑出声,连夸画的形象逼真,气得吴老头的脸都青了。
虽然后来念晨一再否认,但事实胜于雄辩,那一只腿的眼镜,还有头顶上寸草不生的地中海,一身中山装,连兜上掉的扣子都一样位置……
当时,念晨心里还幸运自己多亏把“吴老头在出恭”几个字用橡皮擦了,要不然还得回家反省几天。后来是妈妈不断求老师,偷偷买了几盒大前门,吴老头才原谅了她。
最可笑的是,过后吴老头指着画,像批作业一样认真更正道:
“这时候,眼镜还没摔坏呢!画素描更要实事求是。”
哈哈,想想就笑。
走出了教室门口,念晨愣了一下,知道错怪了吴老头。姐姐依晨正向她招手。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头发打理得很光滑,穿一身笔挺的西服,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特别是他那副茶色的眼镜给这个人增添了一种说不上的气质,像个学者,又像电影里的港商。想到港商这个词,她就想到那嗲嗲的粤语,禁不住想笑。
念晨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人——舅舅。
舅舅始终是妈妈教育姐儿俩的榜样,他年轻时候就考上学走了,听妈妈说在念晨很小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很风光,还拿着照相机,给每个人都照了相,可是不知怎地,照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照片当然也就没看见。
于是念晨在不知不觉中就开始盼望起这个舅舅了,在潜意识里,她更想看看舅舅到底有多风光,看看照片里有没有自己。
此时,念晨感觉一切的梦都要实现了,她可以任意照相,听舅舅讲外面的世界。
眼前的这个男人看到念晨,激动得嘴角哆嗦着,上下打量着她,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别扭,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穿西服的闰土。
“你……你是念晨,我是爸爸啊……”
念晨的头懵了,怎么是爸爸,她还没有做好迎接爸爸的准备。这与她在想象中与爸爸相见的情景差远了,她以为见到爸爸会一眼就认出来,可是眼前的男人,是那样的陌生,与梦里的爸爸模样太不相符了。
父亲江晨国回来了,但家里的氛围却很压抑,妈妈的脸上一点也感觉不出像是盼了多年未归人的喜悦,苍白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父亲在每个人面前都陪着小心,只有叔叔高兴的招待着父亲,时不时瞟一眼墙角的两个旅行箱。
也难怪叔叔热情,那两个高级的箱子不正好表明了父亲的发迹。在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高贵物件,摆在狭小的屋角,是那样的显眼。
江晨国的出现是那样的突然,让姐俩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难道就这样回来了吗?看着妈妈,再看一眼发福的爸爸,突然感觉是那样的不搭,就像是他那旅行箱和墙角妈妈陪嫁的柜子一样,摆在一起很不协调。
夜深了,父母在他们的屋子里谈着话,姐俩哪有心思睡觉,她们竖起耳朵想听父母在说什么?其实,她俩始终没喊一声爸爸,念晨叫不出口。
“爸爸”,她试着从心里叫了一句,摇了一下头,太难为情了。
回头看了看姐姐依晨,脸上很平静,也许她也一样吧。这时候,屋里的声音大了起来,夹杂着妈妈的哭声,尽管压抑着,但仍能听出妈妈的愤怒。
“你太不是人了,八年没音讯,好容易盼回来了,竟然想带走我的命根子。不行,一个也不允许你带走……”
姐俩顿时害怕起来,她们从没看到过妈妈这样愤怒过。即使被邻居王婶欺负,也默默忍受着。此时,妈妈的声音已经由怒吼变成了嚎啕大哭。
只听见爸爸那低沉的声音一个劲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带她们去好的学校读书,不是让她们离开你,我们应该为两个孩子着想……”
“你个没良心的畜生,你对得起我吗?”
“玉琴,对不起,你打我吧!”
屋子里传出妈妈委屈的哭声,夹杂着击打的声音,一会儿又传出妈妈像狼一样的低吼声……
姐妹俩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坏了,特别是依晨,紧紧地搂着妹妹,身体打着颤儿,不时发出嘤嘤的抽泣声。在黑暗中念晨感觉到姐姐的恐惧。她也一样害怕,不同的是在妈妈绝望的哭声中,突然升起一种愤怒,她的心好像滴血一样的痛。
念晨终于明白,她所幻想的一家四口团聚的日子不会有了。带着对妈妈的委屈,她彻底爆发了。只见她站起身,不顾姐姐的阻拦,猛地踢开了妈妈房间的门,对着眼前陌生的男子大声喊道:
“不许欺负妈妈,你走,我们不需要你,甭想把我们娘仨分开,做梦吧!”
念晨哭喊着,很大声,也很委屈。她的眼泪中有对爸爸的失望,还有对妈妈遭遇的不平,更多的是对眼前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一种宣战。
这几天,妈妈的脸更白了,家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一会是本家的爷爷们,一会是村长,在他们所谓家庭会议中,念晨知道了他在城里有了新家,已经和那个女人过了好多年,那个女人很有钱,帮爸爸开了公司。这回是带着孩子们去城里生活,在爸爸的嘴中,那个女人很贤惠,也同意接纳姐妹俩。
爸爸谈起那女人时,脸上带着一种宠溺的神色,念晨对爸爸那仅存的希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这个男人,她的眼睛里只有愤怒和蔑视。依晨只是哭,她这个人啊!是不敢和大人顶嘴的。
难道这就是娘仨所盼来的结局吗?
念晨小小的心中,燃起了一股熊熊烈火,她任把自己烧尽,也不会背叛妈妈。
姐姐,她有些害怕,真怕这个男人会带走她。
天阴沉沉的,正如娘仨的心一样。